路(四) (四)“求真理?求个屁!” 来年春天,黑龙江农场管理局按照“上边”的精神搞运动,叫什么“一打三反”。“打”什么,“反”什么?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咳,“上边”让怎么干就怎么干呗。 “大眼儿李”先到总场开了两天会,听省里传达下来的“运动”文件,算是运动的动员准备。各分场招集来开会的上百名干部和总场的头头脑脑每晚又吃又喝,这是惯例。从总场带回的一些文件“大眼儿李”懒得看。“老一套。”不过这次特别强调“鼓励广大的革命群众畅所欲言,揭发坏人坏事,批判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还要“坚决贯彻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指导方针,上上下下地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努力提高干部的革命素质,狠狠打击一下撮暗藏的阶级敌人对‘抓革命、促生产’的破坏。” “大眼儿李”狠狠地吸烟,声撕力竭地朝台下几百“知青”喊叫着念文件,头上冒汗。时间已是晚上九点,他已“动员”了近三小时。大家盼着会议早点儿结束,男青年们也都一只接一只地吸烟。看谁吸得多!礼堂里烟雾弥漫,每个窗口都往外冒着烟,礼堂里呛得人流眼泪。其实他也盼着赶快念完。口干舌燥,“运动”文件总是这么长,这么多!现在总算是传达完毕。“……最后-分场革委会决定,让知识青年同志们贴大字报,给领导提意见,揭发坏人坏事。革委会办公室准备了子(纸)和蜜(墨),大家随便用。” “‘子’和‘蜜’?嘻嘻嘻!”听到“大眼儿李”把“纸”和“墨”说成“子”和“蜜”,人们在台下相互逗趣儿,学着“大眼儿李”的东北口音闹着要到革委会抢蜜。 “严肃!”“大眼儿李”见台下乱哄哄,不禁拍了桌子。“留神我抓你的典型!你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没什么人对“一打三反”感兴趣,除非革委会办公室里真的有免费的蜜。可第二天中午,上食堂吃饭的人们竟发现礼堂里真的有五、六份大字报!多是给领导提意见的,希望干部们改进工作作风。有两篇大字报引得青年们围观。第一篇是警告“不法分子”的。大意是一些“不法分子”不顾分场三令五申的禁令,总是跑去骑牛、骑马。这显然是冲着爱闯祸的那些北京青年来的。这些日子,辛义他们常在傍晚到马圈、牛圈去骑牲口。他们把拴在槽头吃草的牛马牵出来骑,看谁是真正的“骑士”。当然一个个都摔得四仰八叉,满身泥粪。有时他们竟骑着牛马,甚至种公猪满分场跑。分场干部对此头疼,却没人真正干涉这事,只是在政治学习上骂上一阵,扬言要罚钱,要抓个典型批判。看来“革命群众”中真有义愤填膺者,决心对“不法分子”“口诛笔伐”。 大字报最后写道:“……更恶劣的是,竟有不法分子用四齿叉子扎牛屁尻!是可忍,孰不可忍?希望广大革命知识青年勇敢地站出来,紧紧地团结在以毛主席为首的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周围,与坏人坏事进行最坚决的斗争!”落款“永卫东”。什么年月了?这口气跟“文革”刚开始似的。 “牛屁九!嘿,牛屁九!”辛义他们一边看一边笑。他们把“尻”念成“九”。 “大眼儿李”也来看。他在另一篇大字报前停了下来,脸渐渐拉长。这篇是直接朝他来的。“……李福来同志身为教育连长,更应该注意身教重于言教。平时李福来同志很少和青年们一起下地干活。希望李福来同志也下地拿垅干活,冲在前边,本着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精神,做好革命的带头人。” 李福来?那不就是我吗?!“大眼儿李”看了心里一惊!拿垅干活?那我还是不是个干部?他心里很气。那大字报还有让他更恼火的。 “……李福来同志更应该注意‘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工作,应该本着有成份论,不为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的原则衡量人,不应该在政治上歧视他们。现在干部中有人说‘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是‘二劳改’,李福来同志的爱人竟然说:‘毛主席是可怜你们,没给你们判劳改!早该剥你们的皮!’希望李福来同志对自己的爱人先进行思想教育!” “大眼儿李”的头已经“嗡嗡”的。什么?敢指名道性地说我的不是!还一口一个李福来同志。这是谁?往落款处一看,有歪歪斜斜的“求真理”三个字。作者隐去了真名。“求真理?求个屁!”他不禁骂起来,一转身,拂袖而去。 从字上看,署名“永卫东”、“求真理”的两篇大字报出自一个人的手笔。谁呀?还能有谁,松晓青。他上午没出工,忙着写大字报,参加“运动”。此刻正在自己的行李卷前正襟危坐。他面容严峻,颇有大义凛然的成份,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正为自己干了件要紧事而激动不安。 “牛屁九--!牛屁九--!”辛义他们吃完中午饭嘻笑着跑回宿舍。“求真理,求个屁!”围住松晓青起哄。 “不是九,是尻。是尻!”松晓青使劲儿喊。这“尻”字是他今早在字典中偶然查到的。“尻就是屁股,你们懂吗?”他可真倒霉。为什么在字典中翻到这个字,还自鸣得意地用它?现在成了辛义他们取笑他的资料。 “哈哈哈,哈哈哈!”看到松晓青认真地发怒,人们觉得有趣。“牛屁九,牛屁尻,松晓青尿炕实在是臊。”打油诗也顺口编出。“求真理,求个屁;松晓青敢把‘大眼儿李’批。啊-哈哈!”人们乐不可支。 整个一个中午辛义他们都不肯放过松晓青。“牛屁九”演化成“牛啤酒”,再由“牛啤酒”到“松啤酒”,最终变成“馊屁”!辛义见松晓青怒容满面,就越发地发挥他挖苦人的本事,说如果喝了松晓青酿制的“松啤酒”,人人都会变成松包,而且还尿炕。尿炕之后屁股就馊了,喂猪都不吃。大家听了这添油加醋的荒唐编派,乐得在炕上滚。 “你是什么?新型的现代修正主义!”松晓青忽然跳起来。他听别人说,辛义在“文革”前叫辛修义。“文革”初大兴文字狱,所以改名叫辛义。那知松晓青的反唇相讥使辛义脸色突变,上来就是一拳打在松晓青的腮帮子上,他一个跟斗翻到地上。屋里的“喜剧”有了“悲剧”的结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