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七) (七)“松包火烧革委会,猪精流放脬卵(公猪)房” 韩礼林升了,周富裕升了。春节过后,总场召开“春节不返城,大干一冬春”的表彰大会,农场革委会主任陈震山的“狠抓知识青年的政治思想工作,通过‘春节不返城,大干一冬春’的运动,坚定革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扎根边疆,保卫边疆的决心”的报告一递到省农垦分局,立刻引起高度重视,被誉为“搞好‘知青’农场的有效革命措施,建设无产阶级千秋大业的积极步骤。” 韩礼林由陈震山提名,破格提拔,调到总场任平顶山农场团委书记。经韩礼林再次推荐,分场统计周富裕,“春节不返城,大干一冬春”的最积极响应者,接替韩礼林,升任教育连长。陈震山也因“积极推动知青扎根边疆工作取得十分突出的成果”,兼任了农场管理分局的革委会副主任。虽然排名最末的第九,好歹也是个副主任。 麦收刚过,团委书记韩礼林又提出他酝酿良久的口号:“改变全场知识青年的精神面貌和环境卫生面貌!”简称“两改”。这一炮又打响。在上上下下的喝彩中,他升任农场革委会的副主任。在他飞黄腾达之时,他没忘了哥们儿周富裕。“……就是把环境卫生弄好点。这东西看得见。别老每天晚上政治学习……总场来检查工作时我会提前通知你。”他对这个不太机灵的周富裕叮嘱道。 这天傍晚,松晓青随着割低洼地麦子的收工队伍回宿舍。他和所有的人一样,满身的烂泥,两只农田鞋里“叽咕、叽咕”都是泥水。他很累,只想到自己的铺上躺一躺。可在宿舍门口愣住。他的臊被褥被放在门口的椅子上。他抱起被褥刚要往屋里走,值日生挡住了他。“你找别的地方住吧!现在‘两改’了。过几天总场的头头儿们要来检查,你要是还住在这里,屋里臊气冲天的,我这个值日生就干不成啦。” “那我住哪儿?” “这不是我的事。你问周富裕去。他下午来过了,把我好一顿训。说我的‘两改’不合格。”值日生没好气儿。 松晓青只好先把被褥搭在晾衣服杆上进了门。他打算洗洗脸去吃晚饭。屋里乾净了许多,充满着来苏消毒水的气味。他睡觉的炕上精湿,撒满消毒水,“圈”也拆了,铺下面铺上许多石灰。 “我还怎么睡觉?我还怎么睡觉?”松晓青冲着值日生嚷。 “我不管,‘两改’了。周富裕说了,屋里不能有臊味儿。” 宿舍里的人都给值日生帮腔。“他不这么干,明天就得下地。他是病号。” “跟你说了没有?找周富裕去。让他给你想办法。是他要‘两改’的。” “去呀?到革委会吵去。这儿没人听你的。” “他是教育连长,有什么思想问题找他解决。” 松晓青有点儿瘪茄子,坐在炕上不说话,不知该怎么办?但宿舍的人们越来越不耐烦。松晓青被逼无奈,只好抱着行李向革委会办公室走去。辛义一帮人都跑到外边为他“送行”,一起又蹦又跳,高唱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中,英雄李玉和的唱段“……浑身是胆-雄赳-赳……” 周富裕正在革委会自己住的小房间写“两改”经验分析报告,见松晓青费劲地抱个行李卷走进来,吃惊道:“怎么回事?” “宿舍里不让我住。”松晓青委屈得要哭。“我的行李被扔在门外。” “去,去,去!回宿舍去。教育连长什么事都管吗?”周富裕不假思索地说。“你以为你是大爷?这点小事也来找?回宿舍自己解决。” 松晓青不动,只是把行李扔在地上沉默着。 “怎么回事?我让你回宿舍!听见了没有?抱着你的被褥赶紧走。”周富裕有点动气,“两改”分析报告才开始写,又来这么个捣乱的。 “他们根本不让我把行李抱进屋,说我破坏‘两改’。”松晓青眼泪真的下来了。“我睡觉的铺上都是消毒水,今晚没法睡……” “他们?他们是谁?”周富裕吼了起来。“是不是又是辛义领的头?就知道起哄!看我抓他个典型。” “他们……他们就是他们……”松晓青不想怪谁,只想找个地方睡觉。 周富裕“腾”地站了起来,他要带松晓青回宿舍。可又一转念,“哎,这也真是个事。”他念叨着来到松晓青面前,“你就不能不尿炕?” “从小就尿,改不了了。”松晓青喃喃道。“我不想破坏‘两改’,可我改不了,真的改不了。” “改不了什么?不能让你一个人冲击‘两改’呀?过几天总场就要下来检查‘两改’工作!你几泡臊尿,我‘两改’工作泡汤。”周富裕询问地看着松晓青。 “我不是故意的。”松晓青近似于哀求。“我现在每天晚上都不喝水……” 周富裕直摆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这样吧,根据你的特殊情况,你先在革委会的招待所睡吧,等总场检查团来过之后再说。” 革委会招待所把着革委会这座建筑物的角上,是间很大的屋子,半间屋子是炕。当年盖革委会时,“知青”已开始来到农场,相信不久就会又大批的“知青”家长来探望,所以在革委会的建筑中设计了招待所。“将来大城市的‘知青’都在这成了家,家长们来探望子女,美美地睡在招待所的大火炕上,那可真是享受。”当年教育连长“大眼儿李”就是这么说的。当他摇头晃脑说的时候,有人问,招待所到底是男的住还是女的住?他一愣,马上道:“怕啥的?都是老大年纪的人了,就在一个炕上睡呗。”当然,从来没又那位“知青”家长睡到这招待所里来,后来这地方变成革委会的仓库。现在松晓青成了招待所的第一位房客。 第二天松晓青“名声大震”。人们说他已经是分场的干部,和周富裕同住革委会。更有辛义随口编出,松晓青已被周富裕封为六分场“老九”(革命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中的侦察英雄杨子荣)。头天晚上,周富裕见到松晓青献上的地图(揶揄松晓青尿炕,在被子上画“地图”),激动地称他劳苦功高,正式的官衔是分场招待所所长,云云。人们再次地前仰后合。 一个星期过去,一、两个月过去,松晓青的“所长”竟当了下去。黑龙江省各农场的参观团不断地来六分场“取经”、学习,松晓青再也搬不回去。刚搬进招待所时,松晓青颇失落,觉得自己好像被打入另册,不久也就释然。“更好,还没人折腾我了呢。” 周富裕开始也不安了几天,以后也就自然而然的惯了。天气渐渐冷下来后,他还让大车班的给松晓青拉来豆秸,让他自己烧炕取暖。“一定要注意防火。”他对松晓青再三嘱咐。可你怕什么,它就来什么。 十一月份来场大寒流。晚上松晓青把炕烧得热热的,脱得赤条条的往被窝里一钻,睡得象死人一样。他做了无数永远记不起来的梦,越来越喘不上来气,拼命的咳嗽!猛然醒来,黑暗中浓烟紧紧包围着他!脚下很烫!着火了?他“啊!”地大叫一声,猛一滚,“咚”的一声摔在地上,爬起来后就撞出了门,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大叫:“着火啦,着火啦!”他赤条条地冲到周富裕住的房间没命地砸门。 松晓青第一声怪叫就把周富裕引入充满鬼怪的恶梦。他紧张之极,震天的砸门声和松晓青的哭嚎声把他惊醒。“什么?!着火了?哪里?”他先是浑身一阵麻木,马上跳起开门。 “我那儿,我住的那儿!”松晓青扑进来,摔倒在地上。“满屋子烟!” “啊!怎么着的?我告诉过你,要注意防火!”周富裕又惊愕又恐惧。“还不快去敲防火钟!你还不快去?” “可我没衣服!我的衣服都在招待所里!”松晓青急得跺脚。 “要死了你!”周富裕顺手把自己的旧军大衣扔给松晓青。“快去敲钟!”他朝松晓青跑出去的方向喊着,迅速披上衣服,打着手电来到走廊里。这里烟不大,一股棉花烧焦的气味。他定定神,直奔招待所。门半开着,屋里烟雾弥漫,却不见火。手电筒的光终于落在松晓青的被褥上,烟是从这里冒出来的!啊,他全明白了,土炕有裂缝,把松晓青的被褥引着。周富裕立刻把松晓青冒烟的被褥拖到门外。 外边已是火警钟大作!“铛铛铛铛”!松晓青颤悠悠的呼喊着。“救火呀-!救火呀-!革委会着火啦!” 周富裕在地上使劲踩松晓青的被褥,一时弄不灭就在一边咒骂。不一会儿,睡梦中惊醒的人们就从四面八方赶来,手脚快的人甚至还从井里挑来了水,见周富裕站在一堆冒烟的被褥边发怒,明白是虚惊一场。几桶水下去,冒烟的被褥便黑糊糊地摊在地上。 松晓青也跑了回来。“怎么样了?快救火呀?” 周富裕更加恼怒。“火在哪里?啊?你玩忽职守,不注意安全!你的被褥着了!……”他看见站在面前的松晓青还光着脚,紧紧地裹着他的大衣,伸手一把揪了下来,竟忘了他没穿衣服!顿时松晓青赤条条,手足无措地暴露在众人面前。男的大笑,女的尖叫。周富裕赶紧又把大衣扔在他身上。“哎呀!看你这怪态!快回去,把自己的衣服找来穿上!”松晓青赶忙披上大衣往革委会里跑,在台阶上还摔了一交。 第二天上午,松晓青正坐在招待所里发呆,周富裕走进来。“刚才分场干部们开了会,你的问题是这么决定的,首先写书面检查,深刻认识一下不注意安全,几乎引起火灾的错误!另外分场决定补助你一套被褥。”他停住,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斜了松晓青一眼。“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分场决定让你睡到猪舍去。那是间专门烀猪食的小屋。房子修缮得很好,很暖和。屋里有炕,是给在猪舍值夜班的老白头睡觉用的,睡两个人没问题。你觉得怎么样?” 松晓青默默地点点头。忽然他说:“昨天夜里好多女的骂我是流氓,我不是故意的。”眼圈一红,眼泪都要掉下来。 周富裕松口气,他以为松晓青又要吵着回宿舍住呢。 辛义的打油诗立刻编了出来。“松包火烧革委会,裸身大战周富裕;猪精流放脬卵(公猪)房,无限热爱老母猪。”因为当夜周富裕当众说松晓青“看你这怪态”,辛义又信口胡诌,说周富裕强奸了老母猪,生下怪胎(态)的松晓青。不然周富裕真么知道松晓青是“怪胎(态)”?后来周富裕因当上教育连长便抛弃了老母猪。怪胎长大就是猪精松晓青。他要替母报仇,与周富裕在革委会大战,不幸战败被流放猪舍。这荒诞不经的笑话引的人们捧腹,传到周富裕耳朵眼里,让他着实地恼火了一番,发誓要机会狠狠地整整辛义。“这家伙,浑身都是邪气!” 松晓青听到这样的嘲弄木然良久。不过松晓青搬到猪舍小屋后该算是因祸得福。老白头是个将近七十的孤老头,身体很硬朗,自从松晓青搬到那儿后,他很快知道松晓青尿炕,于是每夜都叫他起来撒尿,松晓青此后很少尿炕。他准备了一个破瓦罐充当夜壶,松晓青撒尿都不用下炕。老白头甚至还帮松晓青洗衣服、刷饭盒、烘棉胶鞋,经常把松晓青的被褥拿到外边晒。可松晓青偏偏不买帐。就因为老白头是个刑满就业的农工,解放前是个国民党乡长。松晓青搬到猪舍小屋的第一天,看到老白头木雕似的坐着吸关东烟,甚至害怕他会在夜里突然杀了他这个革命青年。 松晓青在农场的第四个春节是和老白头过的。这回分场放假三天,天天吃饺子。但除了年三十那顿由食堂包,初一、初二的饺子都得自己包。初一那天,松晓青买回面和馅后,坐在小屋炕沿上发傻。老白头买回了面和馅,看了一眼松晓青,拿出擀面杖和洗脸盆后,坐在炕上吸烟。后来说了句。“一块儿包吧!”把两份面和馅和在一起。其实松晓青只是在一边看着,老白头在油灯小有条不紊地包。 热呼呼的炕,若明若暗的油灯,关东烟的香味儿,松晓青呆若木鸡地坐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