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怕他 在超級市場門口正等着購物狂的妻子出來,努力告誡自己要忍耐、再忍耐,忽然聽見有人講中國話,而且好像在哪兒聽過。順着聲音一看,啊,是他!我立刻落荒而逃。一點都沒誇張,確確實實是落荒而逃。怎麼,碰上債主了?什麼?!咱是饑寒交迫也得迎風站的主兒……別自誇,問你為什麼逃?我…我怕見到他,怕和他打招呼;可他是熟人呀,不但是熟人,還是位長者,而且還是位作家。真尷尬。那你怕什麼呀?平常總說“在美國真想用中國話聊天”,現在遇到個說中國話的主兒,還是認識的,怎麼跑啦?啊,明白了,你剽竊了他的文章了,心虛。胡說八道!就他那文章,腦子有病才會去剽竊。慢着!別又胡亂揣測我,說我那會兒一時糊塗,做了什麼豬八戒照鏡子的事。我從頭到尾告訴你是怎麼回事。 我是個地方華人免費報紙的小編輯,這位麻老先生是位投稿者。我們是在一個聚會上認識的。一聽說他是位資深老作家,咱立刻就套近乎,當然希望他能投點兒稿。說實話,剛談幾句我就感覺找錯了人,這位鶴髮童顏的老先生上來先說自己是什麼“協會”的會員,然後就和我大談“創作的艱辛”,說自己寫作幾十年以來已經寫了兩千萬字的手稿,總算是獲得什麼獎(恕我忘了他到底是什麼“協會”的會員,獲得的是什麼“國家獎”),滿腹經倫地搖頭晃腦,“要耐得住寂寞呀,嗯,要耐得住寂寞。要牢記文藝是為工農兵服務,寫作一定要有教育意義,源於生活,高於生活。作家是心靈的工程師嘛……我這一生算是和寫作結婚了……” 逃吧!晚了。 “你們這些編輯都會用電腦打字,我現在年紀大,學起來慢呀。”麻老先生說。“哎,你們(報社)總經理說你打字最快,用的是什麼…五筆字型?” “打字?對,對,我當小編輯當然得用電腦打字。學五筆字型簡單。學些日子,熟練了,打字就快了……” “一小時能打多少字?” “三、四千吧。不能算快。” “哎呀,比寫可快多了!”麻老讚嘆着,轉而又說:“我這正有篇雜感隨談,剛才給你們總經理看了。他說這篇文章時效性強,應該及早發表。他讓我請你幫忙來了。你看……嘿嘿,得辛苦你啦。” 一疊稿紙遞過來,大略掃了一眼,真是“雜感隨談”,上面有十來個小題目。“我回頭就給您的稿子打進電腦,到時候發在我們的周刊上。”咱隨口答道,心想柳先生(就是麻老說的總經理)既然說“及早發表”,咱就別羅唆別的了。 麻老頓時高興,又繼續大侃文學藝術。我想走也走不開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又談到了自己的“坎坷”人生,說他自己曾是個歌劇演員!我正吃驚,他已引吭高歌起來。聚會的人們都過來啦,喝采聲一片。“我唱的是男高音。”麻老接着又青筋暴跳地唱。邊上的我肯定是不自在。心想:你們喝什麼采呀?起鬨呀!沒聽這聲音象進屠宰場嗎?麻老這麼大年紀,一高興唱斷了氣,你們這些賣單兒的負責? 尷尬事還在後面。回到家裡我忙着把麻老的“雜感隨談”打入計算機。一萬多字,幾個鐘頭也就完活兒了。可咱不是專門打字的呀,總地看看稿子吧。這一看我冒汗了。“雜感隨談”可不是聊大天呀。就是侃大山也得聽着有意思才成。可您看麻老,跟“首長做報告”似的,應該這樣吧,不該那樣吧,車軲轆話來迴轉。有關野生動物的話題,扯到了人家美國人怎麼好,中國人怎麼惡劣。嗯,咱們有些國人精神境界是不高,可麻老您也別說得文不對題呀!開頭幾行寫抱着孫女在湖畔看野鴨、野鵝,一片詩情畫意,忽然筆鋒一轉,怒斥國內不法之徒濫殺偷獵野生動物。談國外中國孩子如何學好中文,怎麼後來通篇都是自己的孫女如何可愛?說到美國是車讓人,國內得人讓車,嗯,該有篇議論了吧,怎麼一下子又是在美國長途旅遊了?中間還插了一段回憶幼年爬樹吃桑葚。思維奔異呀?別挖苦人家著名作家,或許我是個“土鱉”呢。不成,不成,咱這小報的讀者領會不了這個。 怎麼辦?探探柳先生的口風。他真的答應麻老了?答曰:“小朴,你可真豬八戒,給個棒槌就(紉針)認真呀。我答應他什麼了?我說自己不管具體事,讓麻老跟你具體商量一下。” 得,我傻了。乾脆我斗膽把這“雜感隨談”給改改吧。這一改就到了後半夜。一萬多字剩三千了。再一看,要哭!如果原來是“一盆大雜燴”,現在成了“餿麵湯”,難以下咽。哎喲,咱這是眼高手低呀,沒這彎彎肚子,還想吞個鐮刀頭子。罷罷罷,先睡覺。 第三天麻老打電話來啦(這是我辦的糊塗事之一,竟和他交換了電話號碼),“小朴,如果你已經把我的文章打出來了,麻煩你給我印出來,寄給我。我就不麻煩你校對了。自己校對一下,再修改、修改。你太辛苦了,不能再麻煩你啦!” 我當時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是“餿麵湯”的味道吧? 打印出來到稿子給麻老寄去沒一個星期就又寄了回來。基本上沒怎麼改,麻老只是在信的末尾來了篇“作者簡介”,說是也請幫忙打印出來。好傢夥,將近兩千字,寫得跟悼辭似的(對不起,真是這種感覺),什麼好詞都在上面。有些…有些慘不忍睹(這詞用得真難為情)。管它呢,不就是打兩千字,我這兒瞎評價什麼。我這人就是刻薄。 這以後麻老就盯上我了,轉彎抹角地希望在我們這個免費的地方中文周刊登他的文章。“我寫的‘雜感隨談’多了些,你隨便選些吧。”他怎麼就非得盯上我了呢? 休想!咱也倔驢上了。但表面上還是敷衍、推託。“哎呀,真的版面不夠呀。不過您可以投別的中文周刊呀。您這樣的好文章他們求之不得呀!” “嘿嘿,不好一稿多投嘛。” 媽呀,這可怎麼好?我告訴他,自己的電腦壞了,“麻老,您存在我電腦中文章都不見了。” “哎喲,那你損失可大了。現在電腦修好了嗎?” “修好了。” “還好啊,我這還存着一份,明天我就給你寄去。” 我要死了,快來搶救。 麻老日後再次向我“進攻”。“小朴,我的稿子想投稿國內XX獎散文徵文。我那個‘作者簡介’就是為這次徵文用的。這次徵文規定,只能投發表過的文章。所以……” 會有這樣奇怪的徵文?太太見我發愣,一下子火冒三丈,“他(麻老)怎麼這麼煩人?!告訴他,你根本就不打算給他登。他那也叫文章?”我趕緊示意讓她小聲點兒。事後我跟妻子解釋,“我這撒謊了這麼多日子了,現在來個翻臉?”太座嘆口氣,用手指尖使勁戳我的腦袋,說我自作自受,死要面子活受罪。 你說這會兒我見着麻老能不逃命嗎?“你跑哪兒去了?說好在門口等着,我一出來,怎麼沒人了?”我在隱蔽處看見太太在超市門口東張西望趕緊過去,止住朝我大喊大叫的她。“小聲,小聲點兒!我碰上麻老先生了。他現在和老伴兒還在超市裡逛哪。”我小聲道。 “是嘛!咱們趕緊走!”看,太座這麼厲害的人也和我一樣怕他,臉色都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