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位 (上) 回国探亲当然要与当年“上山下乡”时的哥们儿们聚会。天南海北的聊天中有人忽然提到“野狼”。你听这名字可能就觉得这是个很粗俗的人。其实这也没什么,你说我们当“知青”很多年的人会文绉绉吗?问题是“野狼”自1976年当“工农兵学员”上大学后,就回避和过去农场的人们联系。这一晃过去快30年了。 “他在哪儿呢?” “在北京郊区养狗哪。有人见过他,一看和过去在农场没两样。破衣烂衫不修边幅,每天喝酒喝得眼睛肿着,嘴里哼的歌还和过去一样跑调,‘野狼嚎’,手指头跟胡萝卜似的,裤裆也不知道缝好没缝好,露着……” “他是有了钱吧?不是听说他在XX部的工会工作吗?” “你那是老黄历啦。精简机构时他下岗啦。现在养的是‘菜狗’,到时候卖给各个饭馆。” “看不出。挺有能耐的嘛。” “他有什么能耐?还不是他那个当局长的哥,凑了钱,张罗了事,给他这只会灌酒的弟弟谋条生路。” “记得‘野狼’可是学外语的。这养狗去了……” “这才是学有所用。狗的语言不是‘外语’?” “‘他爸爸坐过飞机’!”不知道谁嚷了这么一句。哄堂大笑。 “他太太是谁呀?”我问道。“应该是珍珍吧?”珍珍也是和我们一起下乡的北京女青年。当年“野狼”死追她。 “错啦,是(农场六分场革委会)陈主任的那位千金。” “是她?”我眼前立刻浮现出当年那个女孩子的模样。长得不错,就是一脸骄横,傻里傻气。“怎么能是她?” “人家俩口子现在过得不错。那女人现在经常说‘现在算是舒心了’。” “这么说…当年的传闻是真的了?”我还在惊讶。 “你还以为自己是侦探哪?还是当‘历史学家’吧。”大夥儿又一阵哈哈大笑。 …… “野狼”叫王新华。我们从北京刚去“北大荒”农场时他就叫这个绰号。这家伙确实野,个头儿高大,体格健壮,在农场头两、三年没少惹事生非。那打架真是把好手,敢下手打人,高声叫骂着,随手抄起什么东西就往对方脑袋上砸。一次他被东北青年逼到厕所边,这小子用铁锹铲着大粪发动反击,对方没有不望风而逃的。那时北京青年总和东北青年打群架,王新华算是北京人的悍将,头破血流也往上冲。如果有“野狼”为北京青年冲锋陷阵,我们算吃了定心丸儿。据说他在北京上初中时就成天在街道上打群架。那时我想:这家伙在乱世一定是个土匪。 王新华是“革干(革命干部)”家庭出身。有知情者透露,他父亲是国家机关管人事的一个处长,母亲在公安局工作。可我总觉得他像个屠户似的,成天就知道动刀子。真不知道他们家怎么养出这么个“野狼”。不过他人倒不坏,是打手的料大都没什么心眼儿。 农场的“知青”打群架也就在头几年。再以后混打混闹的少了,农场虽然比在农村“插队”好些,但毕竟不如城市生活,怎么也得想办法回城呀。另外,从1970年代初起,有了“工农兵上大学”的诱惑,如能成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那算是在“上山下乡”中谋得了“正果”。于是各地“知青”中很大一部份人都开始“积极要求进步,争当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了。人们内心都盼着自己能被“选拔”上,然后脱离“修理地球”的苦海。 老实讲,这可真是当时能让“知青”老实的高招呀。当地干部们在这点上,对“上级意图”心领神会,“法宝”嘛,你如何才能上大学?当然是“好好表现”了。“党叫干啥就干啥,要不怕苦、不怕累,争取早日被选拔上大学深造”是当时干部们的口头禅。 “野狼”也想上大学。别笑话他。你可以说他其实只是个学习成绩一团糟糕的小学毕业生,平日连篇发言稿子都写不出几行,怎么能上大学。当时的“英雄”张铁生不是交了白卷也上了大学了嘛,为什么“野狼”就不能被“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可靠的接班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正是“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所需要的。王新华可以通过平日的艰苦劳动证明这他的“合格”。 他可真能干活,像牲口一样的干,别的青年根本没法比。他一个人的工作量可以是他人的两、三倍。割小麦、大豆,他一哈腰就是上千米,根本不抬头。你别以为他镰刀好,数他的最钝,小麦、大豆很多都是连根拔的。青年们龇牙咧嘴都累得直不其腰,见他跟个机器似的割到前边直摇头,嘴里骂着“畜生、畜生”。“野狼”在晒谷场扛麻袋也让人慑服。别人扛二、三十个一百七、八十斤的麻袋上囤子腿都有点发软。这小子一口气扛一百多,一溜小跑着。干部们见了脸上可乐开了花,说“王新华是后进变先进的典型”,并让他很快入了共青团,年年被“评选”为农场劳动模范。可“野狼”的目的是上大学呀。这个……连着好几年,干部们都说“再考验、考验”,“思想上还得在提高、提高”。 其实“知青”们心里也不希望他能当“工农兵学员”。每次“野狼”又落选,见他紫着脸“哇啦、哇啦”大叫“不公平”,大家都暗自庆幸,可别让这个傻瓜上大学。倒不是上大学的名额少,不应该轮上他,你说大学里哪有“扛麻袋、割地系”呢?这样的料不就是“出大力,流大汗”干农活的嘛。 干部们这么说,其实就是假模假式的装孙子。当年当“工农兵学员”的人中,傻瓜有的是,可没几个像“野狼”这样凭牲口似的干活争取上的。可偏偏我们“野狼”一根筋,“改造思想”越发的认真起来。那年头儿什么稀奇古怪、啼笑皆非的事情都会发生。毛泽东那时不知动了哪跟筋,一会儿让全国人民学马列主义哲学,一会儿又让人们读五遍“红楼梦”。“批林批孔”和各种“整风”没完没了。我们的“野狼”也跟着凑热闹。当时我正好挨着这小子睡,早上常常被他一摞摞的“马列著作”砸着,有时掉在脑袋上的是“红楼梦”。我困得迷起一个眼睛,见他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正用红铅笔往书上画道道呢,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你说他能读进去嘛,怎么也跟着“装孙子”呀。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王新华往往是宿舍里的笑料。记得有一次农场举行田径会。“野狼”参加了万米跑。他跑得十分的奋勇,忽然看见许多参赛青年投机取巧。因为是在公路上跑,各分场选手没有不作弊的,中途让认识人用自行车驮一段的是最普通的手段。有的根本没跑到折返点,就有人在选手胳膊上画上标记,让其往回跑;最有“办法”的是乘了卡车,最先跑回来的选手的成绩比世界记录快很多。要我说,这在当时的农场是无可奈何的。要不你就放弃比赛,要不你也想办法做弊,到时候创造个“世界记录”。可这小子见状只是大骂,并更加玩命地跑。结果到了地方,我们的“野狼”竟然虚脱晕倒。他平躺在地上,运动裤里的小弟弟都见了光。当时我正在场,赶紧找个外衣给他盖上。你说有他这么犯傻的嘛。 这家伙的小弟弟见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先声明,“野狼”没有露阴癖,他真是无意的。衣服、裤子破了也不设法补一下,还特愿意和女青年很傻、很俗的胡闹。只要有机会都要凑上去,甭管哪个城市来的女的,他都凑上去逗贫。这被人们戏称为“一掀尾巴是个母的就行”。他能有什么幽默的语言?不过可以用恶作剧弥补。不是用纸包着刚出生的小耗子悄悄地放进某个女的兜里,就是在人家脚前扔一个硕大的癞蛤蟆;要不然就拿着条刚捉的小蛇冲进女人堆里耍。听到女青年们恐怖地尖叫他很快意。真是肉麻作有趣。在他坐着和些女青年调笑时,我好几次看见他的小弟弟没藏好,从裤裆的破洞里顽强地挤出一部份。他竟然毫无察觉。 我前边提到的那个北京女青年珍珍是“野狼”追求的对象。他是真心的,情不自禁的。是男人都需要女人,可他追求的办法只有“尾随”。这让珍珍很厌恶,他太傻了。为了表忠心,“野狼”只要有机会就帮着干活,铲地、割地等重体力活,只要他干完,立刻转身就帮着珍珍干,好不容易把他的心上人接上来,这北京姑娘脸若冰霜,扭头就走,连声“谢谢”都没有。“野狼”不在乎,“嘿嘿”傻笑,似乎只要能当珍珍的“长工”就非常满足。这又是宿舍里男青年们的笑柄。 也有他非常反感的女青年。几位上海女“知青”不知道如何招惹了他,或许就是上海人的做派吧,“野狼”常在大庭广众之下辱骂她们。看着男青年们在边上看着乐不可支,他就越发地破口大骂,神气活现的样子。 这小子叫“野狼”真是名符其实,吃东西的速度太吓人了。宿舍里哥儿几个好不容易弄点什么吃喝,常常就是大半脸盆炒土豆丝。这家伙冲进屋看见了,也不问问,上来就吃,吞咽速度像抽水马桶。最后你忍不住吆喝他少吃点儿,半脸盆土豆丝已经在他肚子里了。喝酒也像个疯子,酒量不敢恭维,可偏偏一口气就干下一茶缸劣制白酒。到时候就趴在大炕边上吐,要把自己的大肠头吐出来。你说他这不是糟蹋东西嘛。而且,他自己为什么不买酒?不是不买,而是早早地把钱都花了。这狼一样的胃口,半个月刚过就快揭不开锅了。 他过份地不讲卫生,常常几天都不洗那双又大又肥的臭脚,让使整个宿舍充满蛋白质分解的恶味。很浓呀!令人作呕,现在想想仍有些毛骨悚然。这位倒是不怕脏不怕累,在猪舍起圈,那粪便的恶臭令人退避三舍,“野狼”奋不顾身地进去挥锹猛干。休息时出来说,里面苍蝇太多,拼命喘气时张着的大嘴飞进了几个苍蝇。他特意说苍蝇是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