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一) 2009年的秋天,林雨聲和北京的荒友們有個重要的聚會,那是他們“上山下鄉”四十周年紀念團聚。四十年一晃就過去了,現在林雨聲已兩鬢斑白,頭髮是“地方支持中央”,身體有點虛胖,臉上也生出老人斑來;最讓他泄氣的是自己的眼袋顯得很大,眼睛本來就大,現在有了眼袋,一照鏡子就會聯想到龍井魚。歲數不饒人啊,二十多年在美國混得不易,人應該老得快。他是1985年出國的。那時出國找個大學讀博士相對容易,有國外的親戚的經濟擔保就差不多了。按理他這是在美國混了小半輩子,經歷頗多;可他回顧以往,總覺得國外的日子沒什麼值得留戀的記憶,好多事情都記不清準確的日子,甚至有些個人經歷一點印象都沒有,忘得一乾二淨。可為什麼在“北大荒”的那個農場的日子總能記得那麼清楚呢?特別和劉芸在一起的一些往事,可以說是銘刻在心。劉芸…… 雨聲1977從農場返城,1978年考到上海上大學。此後漸漸地和眾多的荒友們失去了聯繫。當他出國後僅僅和幾個鐵哥們還有通信來往。感謝IT行業革命,互聯網讓荒友們又都彼此聯絡上了。或許不僅僅因為互聯網,如今當年在農場一起幹活的“知青”們都有了坐在一起回顧過去的心緒。這不,四十周年“上山下鄉”紀念團聚,雨聲特地從美國趕了回來。 他在北京住姐姐家,父母早過世了。老爹老媽一走,雨聲有十幾年沒回過國。家在國外,國內似乎沒什麼要牽掛的。到北京的第二天下午,他和過去農場的哥們兒通電話,談笑風生,當年的幽默小子盡顯本色,直到哥們兒告訴他,劉芸也到北京來參加北京“知青”下鄉四十周年聚會來了,過幾天聚會那天大家就會見面。她和另外幾位當年哈爾濱的“知青”一起來的,他們是北京老“知青”們的特邀代表。哥們兒說到“沒經你的同意,我把你手機號碼告訴她了”的時候,雨聲忽然結結巴巴起來,竟然有點兒語無倫次。 “劉芸…劉芸,她怎麼來了?她…她……還好吧?我…我這些年一直沒她的消息。她…我…怎麼誰都沒跟我提這事兒?咱們北京的(‘知青’)策劃這事兒可是好幾個月前的事情。劉芸,她……” “我說雨聲,你這是怎麼回事兒呀?”哥們兒在電話那邊笑起來了。“你和劉芸的事兒大家那會兒都知道。雖然不知道怎麼吹的,可這種事情在搞對象的‘知青’中還不有的是?那時咱們還年輕嘛。再說,你在北京,她在哈爾濱。老分着,這感情也就漸漸淡了。各自成家是太正常的事兒啦。怎麼你跟做了虧心事兒似的?人家劉芸可沒像你這麼不自然。我們實際上早幾年就聯繫上了,這兩年她也時不時地來北京玩兒呢,而且人家一家子過得挺好……” 劉芸……他放下電話,雨聲默默地坐在沙發里發呆。1974年底哈爾濱又來農場一批“知青”。都是高中畢業的,但劉芸是個例外。她是姐姐劉萍帶來的,比這批哈爾濱“知青”小兩歲,十六歲。她們家裡覺得反正到時候這孩子們都得“上山下鄉”,不如姐妹兩個一起去農場,相互也好有個照應。劉芸年歲小,連隊幹部讓她在食堂幹活。雨聲當時在連隊裡比較搗蛋,沒事會到食堂里轉,瞅准機會就“順”點兒什麼好“嚼股(吃的東西)”,回宿舍和同伴們分享。劉芸初來乍到,不知道雨聲是連隊的有名的“大爺”(意思是不好管),見他在青年食堂里動不動就隨便拿東西吃,還帶走,就大聲嚷嚷着阻止。雨聲沒拿劉芸小姑娘當回事兒,綽起好“嚼股”――燉豬肘子――揣在懷裡就走,沒想到她死命拽住雨聲就是不鬆手。搗蛋鬼便使勁擰小丫頭的手,劉芸一怒就咬了林雨聲的胳膊,並趁雨聲愣神的時候一把奪回了好“嚼股”。當時劉芸還大聲的嚎哭,好像吃虧的是她,弄得搗蛋鬼頗為狼狽。這算是他倆不打不成交的開始。 林雨聲一下子就看上這個厲害丫頭啦。他在農場的最後兩、三年成為劉芸理所當然的男朋友。他在連隊裡誰都不怕,走到哪兒都皮猴子似的,但在劉芸面前馬上就乖,劉芸越訓他,他就越舒服的樣子。別人看着沒有不偷着樂的,都覺得劉芸反到變成姐姐的地位,林雨聲成了成天被管教的“小弟弟”。說來也巧,連隊裡牡丹江市“知青”李建興看上了劉萍。那是個膀大腰圓的小伙子,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當年特別能打架。他找上劉萍後也被人家小姑娘“降住”,見着劉萍像耗子見到了貓。真是一物降一物。劉芸和林雨聲交朋友後,這皮猴子變得乾淨了,工休日劉芸叫雨聲到水房挑熱水到女宿舍來,然後就“吭哧、吭哧”洗兩個人的衣物。雨聲乖乖地站在身邊哪兒都不許去,聽劉芸沒完沒了地數落他。這是連隊工休日一景。 林雨聲1977年返城後,他倆還有很多往來。劉芸的父親是鐵路局跑客車的老列車長,那劉芸來北京還不方便?不過雨聲的父母覺得這個厲害的東北小丫頭漂亮是漂亮,但配不上雨聲,主要是門第差得遠。什麼門第?林雨聲父母自覺是書香門第,老先生是研究員,老太太是大學教授。劉芸父親呢?也就是個列車長。“咱們家往來無白丁。”林雨聲的父親聲調很平緩地說。他當然覺得他家雨聲怎麼也得找個知識分子或者幹部家庭的女孩子。老太太也半陰不陽地說什麼“和他們工人這種家庭攀親家,也後麻煩事情會很多。”她有時會偷看劉芸寫給雨聲的信。到時候還毫無顧忌地和林雨聲說“她錯別字連篇”。雨聲實際上文科程度相當高,受家庭環境影響是一方面。在農場他也是特別愛看書的人。他對劉芸的信滿篇錯別字怎麼看?“媽,您怎麼總看劉芸寫給我的信呀?她有多少錯別字我都不在乎。她不識字又怎麼樣?”這意思很明白:我愛她。 雨聲心裡對父母的“知識分子勁頭”不以為然。“上山下鄉”八年早已把他“鍛造”成“沒有是非概念”和“門第算個屁”的人。他看中自己和劉芸的感情,這感情是在農場那種環境中產生的,就更值得看重。但他返城和父母住在一起,當時只是有個臨時工的工作。二十多歲的人還讓家裡養着,他也不好意思和自認是讀書人的父母拌嘴。他相信和劉芸是真情相愛;再說,劉芸的父母,他的“劉叔、劉嬸”,對他多好啊。所以雨聲就是在上學後也一直和劉芸保持頻繁的通信。寒暑假雨聲回北京,劉芸肯定會來北京看望。劉芸來北京就住在列車員休息的鐵路局招待所。這姑娘聰明,很少上林雨聲父母家來,她知道那對“老學究”根本看不起她。 一晃到了大學四年級,林雨聲和劉芸的愛情長跑忽然發生了突變。那是1982年春,雨聲畢業實習不在上海。而他的父母趕上高級知識分子落實政策搬家,當然是搬進當時北京相當好的公寓樓里。這時這對“老學究”覺得一定得要林雨聲和劉芸分手才好,不然,房子這麼寬敞了,那東北丫頭還不順勢和林雨聲結婚住了進來?那他們怎麼受得了一個“滿篇錯別字”的兒媳婦?老太太相當精明。搬家前夕給劉芸寫了封信。大致內容是:一、林雨聲大學畢業後會讀研究生,而且早晚出國,像你劉芸這樣的文化水平,他怎麼帶出國謀生?兩人文化程度如此懸殊,將來也過不好的。二、他們已經為林雨聲找好了對象,也是研究生,但雨聲礙着面子不好對你劉芸講,現在這個“壞人”由我林雨聲的母親來當;現在告訴你,以後不要再和林雨聲來往,也請不要再給他寫信了。 劉芸接到這封信傻了一般。他知道林雨聲從大學到基層實習階段,但按照他實習的地址給他寫了信卻一直沒有回音。原因竟然是林雨聲發給劉芸的好幾封信莫名其妙的“失蹤”了。後來雨聲回想這事兒,覺得最大的可能出在郵票上。劉芸愛集郵,他當時買了新出的一套很著名的紀念郵票貼在信封上。寄到劉芸家那邊的大院後,估計是不知被哪個沒德行的,並且也在集郵的傢伙在門房放信的地方給偷走了。不管怎麼,劉芸相當長的時間沒受到林雨聲的信,正在納悶,而後忽然收到“林伯母”的信,你說她會怎麼想?那劉芸倒是接二連三地給林雨聲寫信詢問哪?人家一個大姑娘也有自己的自尊心。待到後來真的要再寫信時,卻收到了晴天霹靂的另一封信! 寢食俱廢,劉芸陷入深深的痛苦中。她父母很快察覺到女兒的異常,一問竟然如此。林雨聲的“劉叔”長嘆一聲,說:“閨女,既然人家認為門第不同,不認咱們的家庭,他(林雨聲)咱不能高攀。到時候確實沒好日子過。天下別的好小伙子有的是。”一個多月以後,劉芸的父親便托人把女兒介紹給好友的兒子。那是個1977級大學畢業生,剛分配在研究單位工作。他“文革”那年上高中,當時年過三十,年歲不小了。劉芸相當漂亮,兩家父母又是老友,他當然滿心歡喜。劉芸則表示“爹看中的我沒意見”。那好,“五一”他們就立即登記結婚,劉芸的父親風風光光地把女兒嫁出去了。 這邊雨聲還蒙在鼓裡。實習結束後回到上海,因收不到劉芸的信,怎麼想怎麼不對勁,忽然想到可能是郵票的問題。忙再次寫信,這回用的普通郵票。很快,劉芸的父親回了信,並附上林雨聲的母親的信。這次是輪到林雨聲目瞪口呆。 “孩子,看到你的信,我知道你劉叔錯怪了你。我明白,你母親來的信是她本人的意思,不是你的想法……可現在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小芸剛剛嫁給我好友的兒子。他也是個好小伙子,不能虧待了人家呀……‘天涯何處無芳草’? 天下好姑娘有的是,你會有幸福家庭的。真要怪這事,你就怪你劉叔吧。哎,這好像是天意……你叫你劉叔現在怎麼辦?” 林雨聲一下子躺倒好幾天。再爬起來後人變得特別沉默,發瘋般地突擊複習功課,跟着考上研究生。放暑假時他回北京,在家裡依然沉默,同時拒絕見母親為他找的女研究生。一天,他心血來潮,忽然乘上北上的列車來到哈爾濱找劉芸。 劉芸的工作是幼兒園老師。他至今清楚地記得和劉芸在那兒見面的情景。她看起來臉色不太好,見到他先是一愣,馬上正色道:“你還來幹什麼?!” “那(封信)不是我的意思!”情急中林雨聲說了這麼一句。 劉芸又是一愣,眼睛先是一亮,但有黯淡下來,跟着淚水就下來了。“……晚了。我已經有(他的)孩子了。” 林雨聲記不清自己是怎麼走出那所幼兒園的。耳邊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一點聽不見。隨後他來到松花江邊,當時江水很大,他租了條舢板,在松花江湍急的激流上奮力地盪槳,來來回回地橫渡松花江,一邊劃一邊不住地流淚。回到北京後,他推說讀研究生要好好複習些功課,早早地去了研究生院。此後兩年,他也就是過春節回來看望一下父母。別看他用不理父母暗暗地懲罰着二老,但最終還是父親聯繫國外的親屬讓他到美國讀博士去了。 一去就是二十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