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是悲剧
刚刚看了于光远的大女儿于小红写的回忆。于光远于今年九月去世,终年98岁。他可以算是中共的“笔杆子”;在当年中共搞计划经济和意识形态研究上是个重量级人物。他的妻子比他小19岁,是解放初期在北京遇到的。当年中共干部这种事情司空见惯。1957年于光远的妻子被打成“右派”;后于光远与之离婚。“文革”初期于光远前妻自杀,终年34岁。她女儿的文章回顾了他们家庭生活的种种经历,充满伤感。这篇文章在网上容易查找到,名为“怀念妈妈的文字”。
我当年也是个“右派”崽子。在我们家族中“右派”很多。我老伴儿的父亲当年也是“右派”。为什么要在“右派”上打引号?因为被打成“右派”的人绝大多数并非“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他们最多是满腔热情地给他们敬爱的党提出些善意的批评,仅此而已,完全是出以公心。这点现在大家都是很清楚的。
既然如此,毛为什么执意要把这些所谓的“右派”打翻在地呢?在1957年时,中共的统治无比稳固,民众对毛泽东像神一样的崇拜,对执政的中共无比的盲从。毛发动“整风”,党内外一些人善意地提出些批评意见,这值当“龙颜震怒”吗?可毛就是大发雷霆了。此后,特别是“文革”之后,很多史学家对此进行了系统的研究。不过在我看来,毛在“整风”之时本以为会有无数的人为他歌功颂德,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敢“犯上”。他无比骄傲的自尊心或多或少受到了的伤害。在当时来说,毛已经自认为是上帝了,那自尊是一点点也碰不得的。
小时候自从知道父亲是个“摘帽子右派”后,我就非常压抑。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我的生活道路上总是充满着政治歧视。不过我当时并没有听到周围的人们如何给“右派”明确定性;也就是到底是“人民的敌人”,还是“犯错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父亲从安徽“思想改造”三年回到北京后,他的“右派”帽子被摘掉了;也就是“通过思想改造,重新回到革命队伍中来了”。然而他又成了“摘帽子右派”,仍是“另类”。我认为,1957年被定为“右派”者绝大多数后来都成了“摘帽子右派”。
我在网上找有关资料,论证了当年是如何为“右派”定性的。文章附在后面。读过资料后我感到齿冷;“反右”已经过去五十多年了,我仍然浑身发冷。毛泽东对“右派”们不屑一顾,根本听不得一点点批评意见。他的奴才们“遵从圣意”,不问青红皂白地把满腔热情提出善意批评者统统打成“右派”,而且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何等的冷酷;同时,也是何等的愚蠢。
那么,这些被打成“右派”的人们都是怎么想的呢?以我父亲为例,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想“反党反社会主义”被定为“右派”。记得我刚上小学不久,曾多次悄悄地问母亲“爸爸为什么是‘右派’”。母亲总是沉默一会儿,然后缓缓地回答我,“(你)爸爸那时犯了错误,不过现在已经改正了。”我没敢去问父亲,因为他那时对我很粗暴,因为我的淘气,他动不动就狠命地揍我。现在推测,起码我的父母心里都明白“右派”在当时是如何定性的。
在1979年,中共关于“反右扩大化”的决议下来了;父亲因此被“平反”。我当时很兴奋,这可是22年的冤屈啊。从此不但我父亲,我也不再背“右派崽子”的政治黑锅。父亲那时已经64岁。他当然也是非常激动。可我竟然听他说“我当年也确实犯了错误”。我其实心中愕然,但没有说什么。他或许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应该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有“罪行”,只是“犯错误”。
父亲在“大鸣大放”中的“右派”言论主要是提到“外行不能领导内行”。这在后来上纲上线地定为“反对党的领导”。其实他当时是相当有资历的国家干部,怎么可能“反党”呢?那如何理解他说的“犯错误”呢?我想大概是这样,他认为尽管自己的主观愿望是好的,可客观上起到了“反对党的领导”的作用。真的很荒唐。
父亲的老同学许良英先生在1957年被定为“极右”分子。其实他当时思想非常激进,在“大鸣大放”中没有“右派”言论,可他对后来的“阳谋”极其反感,并在公开场合非常尖锐地发表自己的政治看法。他后来被开除公职回老家当农民去了。许老先生后来谈到当时他的思想状况时说,他在被打成“极右”分子后就认定自己犯了错误,但绝不承认“反党反社会主义”。他认定自己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许老先生后来公开表明与中共决裂。这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后的事情。他从不否认自己有个思想认识上的极大转变。我父亲在晚年的时候则保持沉默。在我看来,起码在1989年以前,他一直是个中共的忠实追随者。为什么这些“右派”要相信共产主义?我认为他们年轻时代痛感中国一盘散沙,战乱和灾难频仍,中华民族内忧外患强烈地刺激了他们的民族自尊心;然而他们对西方国家有效的资本主义制度又不了解;结果就一厢情愿地相信了标榜工农至上的强权国家苏联,相信了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
真是具有讽刺意义。越是对中共忠心耿耿者,在1957年的时候就越有可能被打成“右派”。刘宾雁先生当年也是“右派”。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写了报告文学“第二种忠诚”。他认为第一种忠诚是愚忠和盲从;而第二种忠诚是真正的忠诚。当年的“右派”们很多都是怀有第二种忠诚的人。这种人有信仰,有理想献身的精神。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敢于公开地对执政的中共提出善意的批评,指出工作中的缺点错误;因为他们忠于共产主义信仰。不幸的是,中共专制者出于本性,往往只认定第一种忠诚。
因为刘宾雁先生一生追求真理,忠于自己的信仰,多少年被迫旅居美国却一直声称“寻找共产党”。我对他是很尊重的;但我绝对的否定中共。首先他们仅仅拿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理论作幌子,且不说他们的马列主义是违背马克思主义的精髓的;第二,他们仅仅是些成功的造反者,和中国历史上的各个王朝的创建者没有本质的区别,根本不可能是老百姓的代言人。第三,随着他们独裁统治时间的延续,他们越来越腐败,现在完全是普通民众的对立面。
我可以这么想,可像我父亲他们这些曾经的“右派”分子就不然。其实他们也看到中共的腐败愈演愈烈,也怀疑中共是否还是什么“先锋队”;但他们不愿意承认自己以往的信仰是错误的。大概他们觉得承认自己一生追求是错的等于认定人生的失败。像许良英老先生那样的人少之又少。哎,这不能不是悲剧。
附录:历史上有多少右派?他们的性质是怎么定的?
1981年6月,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指出,1957年的反右派斗争是必要的,但同时犯了“严重扩大化”的错误。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它有两个方面的表现:一是在数量上将50多万不该划为右派的同志错划右派;二是在性质上将右派由人民内部的落后者定性为敌人。所以,“严重扩大化”不仅是一个量的问题,更是一个质的问题。特别是后者,对于反右扩大化造成的不幸后果起了决定性作用。
先说数量。1957年6月26日中共中央的一份党内指示《关于打击、孤立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的指示》,首次对右派分子的数量作了估计。“全国暴露出来的企图复辟的右派分子,已经是数以千计。”6月29日,毛泽东在中共中央《关于争取、团结中间分子的指示》中,加写了一段文字,称“右派和极右派的人数,似北京34个高等学校及几十个机关中,需要在各种范畴内点名批判的,大约有400人左右,全国大约有4000人左右。你们应当排个队,使自己心中有数”。7月7目,中共中央转发了《吉林省委关于高校斗争的情况报告》。这份报告说,先前在第一线公开向我们进攻的右派分子,主要是一批“虾兵蟹将”,更凶恶的“鲨鱼”多在暗地活动。“吉林地区高校教师中右派分子占7%至15%不等。”7月9日,中央通知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及中央国家机关各党组:“反右派斗争正在深入,准确的右派骨干名单扩大了一倍。全国不是4000人,而是大约有8000人。例如北京约有800人,上海有700多人,包括大学生中的右派在内。”
8月17日,中央转发的北京市委的报告说:到8月7日止,北京全市已发规右派分子7511人,已在大小不同范畴内重点批判的为3529人。其中高校的右派是4230人。8月18日,毛泽东对中央统战部关于在工商界全面整风运动的意见作了修改,其中谈到右派的人数:“全国约有10万右派分子,知识分子居多。”9月,中共八届三中全会召开。“全国已划右派6.2万多人,据会上的‘透底’估计,全国大约有右派分子15万人。”“15万”,是1957年对全国右派人数的最高估算。
进入1958年后,15万的说法很快不准确了。4月6日,毛泽东在汉口会议上讲“全国有右派30万”。这比八届三中全会的“透底”估算陡然翻了一番。时隔不久,毛泽东又说右派的总人数是“40多万”。1959年9月17日,中共中央《关于摘掉确实悔改的右派分子的帽子的指示》。说“1957年,党领导全国人民粉碎了资产阶级右派分子韵猖狂进攻,取得了社会主义革命在政治战线和思想战线的伟大胜利。在这一斗争中,全国揭发出右派分子约45万人”。“45万”这个数字保持了20多年,这个指示是1978年以前叙述右派人数最多的最权威的党内文件。
但是,据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全面细致的复查统计,全国被定为右派分子的,实际上是55万多人。到1980年,有54万多被错划的人得到改正,余下的5000人继续甄别。最后的结论是,96人不予平反,其余的全部摘去右派帽子。
再说性质。1957年反右派运动之前,右派一直都归属在“人民”这一范畴里,是被当做人民来看待的,尽管他们是人民中落后的一群。
1949年8月,毛泽东在《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中说:“有一部分知识分子还要看一看。他们容易被美国帝国主义分子的某些甜言蜜语所欺骗,似乎不经过严重的长期的斗争,这些帝国主义分子也会和人民的中国讲平等,讲互利。他们的头脑中还残留着许多反动的即反人民的思想,但他们不是国民党反动派,他们是人民中国的中间派,或右派。”所谓“人民中国的中间派,或右派”,就是说他们是人民(工人阶级、农民阶级、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中的落后分子。显然,落后归落后,他们绝不是敌人。
时光荏苒,眨眼间7年多过去了。1957年2月,毛泽东发表了《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他说:“在我国现在的条件下,所谓人民内部的矛盾,包括工人阶级内部的矛盾,农民阶级内部的矛盾,知识分子内部的矛盾,工农两个阶级之间的矛盾,工人、农民同知识分子的矛盾,工人阶级和其他劳动人民同民族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民族资产阶级内部的矛盾,等等。”这里说得很清楚,知识分子和工农的矛盾属于人民内部的矛盾。人民内部,是有左、中、右之分的。
4月4日,中共中央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在全国第七次统战工作会议上发言。他说:1956年下半年,有一股反社会主义制度和反思想改造的风。这股风是从哪里来的呢?主要是从右派那里吹来的。右派是这股风的主帅、军师。个别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从中挑拨和煽动。右派之外,还有附和的人,还有受影响的人。李维汉虽然指出“右派是这股风的主帅、军师”,但又明白无误地将右派和“反革命分子和坏分子”区分开来。因为他是从人民内部、统一战线内部的左、中、右角度来谈右派问题的。李维汉说:右派是唱对台戏的主角,因此,要让他们尽量唱戏,唱个够。并且不因人废言,把他们言论中任何一点合理的东西接受过来,充实我们自己。同时诚恳地指出他们的错误,向他们说清道理。他特意强调:“这些现象是人民内部矛盾的反映,要用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办法来对待这股风,右派也是人民的一部分,只能这样对待。”
5月14日,《中共中央关于报道党外人土对党政各方面工作的批评的指示》说:“目前,对于党外人士错误的批评,特别是右倾分子的言论,不要反驳。”“我们各地的报纸应该继续充分报道党外人士的言论,特别是对于右倾分子、反共分子的言论必须原样、不加粉饰地报道出来。”这个指示用了“右倾分子”和“反共分子”这样的词汇,表明“右倾分子”与“反共分子”是不能画等号的。5月16日,中央指示把“带有反共情绪的人”称为“右翼分子”,要求“设法团结多数中间力量,逐步孤立右派,争取胜利”。此处有所谓“右翼分子”和“右派”的提法,显然也是在人民内部作这样的划分的。
6月6日,中央发出关于加紧进行整风的指示,要求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待时机成熟的时候,即动员左派和中派“反击右派和反动分子”。在这里,“右派”和“反动分子”仍然是两个概念,换句话说,右派虽然可恶,但并非反动派。
6月8日,毛泽东亲自为中共中央写就的《组织力量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下发各省、市、自治区党委,一般认为,这是反右派斗争的正式开始。但是,这份重要指示,除了使用“右派”(或“右派分子”)外,仍然出现了五次“反动分子”和三次“反动派”的字样。此外,还有“不好的资本家”、“不好的知识分子”等概念,仍未将右派与反动派完全等同起来。6月10日的中央指示继续保留了这种区别,要各地“团结资产阶级大多数,孤立民主党派中、知识分子中和学生中的右派和反动分子”。就是说,直到此时,毛泽东仍未把右派完全视为反动派,即人民的敌人。
两天后(6月12日)正式印发党内的《事情正在起变化》就不再有意作这种区分了,的确是“事情正在起变化”。文章径直把右派称为“毒草”和“牛鬼蛇神”,说右派是“喜欢吃人”的“鲨鱼”。6月14日,《人民日报》发表文章《<文汇报>在一个时间内的资产阶级方向》,提出要在新闻伺题上开展“反‘左’、反右的两条战线上的斗争”,把“左”和“右”上升到两条路线的高度。6月22日《人民日报》社论《不平常的春天》,在右派分子前面加了“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10个字作为限定,说他们的“鸣放”是“反动言行”。6月26日,中央《关于打击、孤立资产阶级右派的指示》则说:“右派分子同人民的矛盾,实际上有些已经超出了人民内部矛盾的范围。但是,还需要按照情况的变化,加以分析,才能分别确定。”
7月1日,毛泽东撰写的《<文汇报>的资产阶级方向应当批判》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不但公开点了章伯钧、罗隆基的名,而且把资产阶级右派叫做“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反动派”。称右派是“魑魅魍魉”、“牛鬼蛇神”和“丑类”。在随后的青岛会议期间,毛泽东写的印发党内的《1957年夏季的形势》开门见山说:“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资产阶级右派和人民的矛盾是敌我矛盾,是对抗性的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向工人阶级和共产党举行猖狂进攻的资产阶级右派是反动派、反革命派。”
8月18日,中央统战部的一份文件(经毛泽东审阅和修改)说:“在社会主义改造高潮以后,社会主义已经基本上代替了资本主义,资本主义经济就丧失了前一个时期的积极性的一面,变成了根本反动的东西。因此,坚持资本主义立场、反共反社会主义的一部分人,即资产阶级右派,也就成了反动派。资产阶级反共反人民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包括资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人民的矛盾是对抗性的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矛盾,不是人民内部矛盾。但不叫反革命派而叫右派,一是为了便于争取中间派,二是为了便于分化右派,使右派的一部分有可能转变过来。这是必要的。”
10月9日,毛泽东在八届三中全会上说:“右派,形式上还在人民内部,但实际上是敌人。我们公开宣布,他们是敌人,我们同他们的矛盾是敌我矛盾。因为他们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共产党的领导,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到1958年5月,刘少奇在中共八大二次会议上,更把右派和地主、买办资产阶级和其他反动派相提并论。右派再不是人民中的落后分子,他们成了纯粹的、地道的、完完全全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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