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芳
有首歌叫《小芳》……那這個故事裡的女孩兒也叫小芳吧。幾十年前的故事，不講恐怕只能永遠在當事人心中……
在“北大荒”的這個農場裡，京生普通得大家很少意識到他的存在。他長得也特別不起眼兒；中等身材，有點偏瘦；五官端正，但絕對一般。晚上宿舍里臭小子們吵吵嚷嚷、打打鬧鬧的時候，他往往坐在大通鋪上靠着自己的行李抽煙、看熱鬧。京生看起來是個比較沉悶的人；但實際上他並不特別內向，只是因為“出身”不好。什麼“出身”？說不清。“文革”時不知怎麼查出他母親在中學的時候加入過國民黨“三青團”。這算什麼？嚴重的說是“歷史反革命”。那年頭兒“出身”可太重要了。有些“出身”不好的“知青”特別“積極要求（政治上的）進步”，京生不想那麼白費勁，平常幹活既不偷懶，也不賣命。前面說了，他就是個極其普通的人。來農場四年，也就是這麼混日子。那你還能叫他幹什麼呢？
春天幹活的時候，京生因為拖拉機拖車翻車事故摔斷了右臂，傷好後幹活總不利索；後來連隊決定讓他去豬舍幹活。這樣，京生和小芳的故事便正式開始；因為小芳就是餵豬的。京生一去，小芳就特別主動地幫助他。這丫頭並非一下子看上了京生，而是有點報恩的意思。報恩？是這樣，京生曾幫小芳解圍。
小芳是“農工子女”。京生所在農場在“文革”前是勞改農場。當“知青”來到農場後，還沒有刑滿就業的勞改犯都押往另外的勞改農場。已經在農場“刑滿就業”的被稱為“農工”。他們在農場的政治待遇可想而知。他們如果結婚有孩子。這些孩子長大基本上還是在農場幹活，被稱為“農工子女”。小芳雖然是“農工子女”，並非“農工”所生。簡短地說，就是一位單身的“農工”回湖南老家娶媳婦。他沒多少錢就找了寡婦。而小芳則是寡婦“拖油瓶”帶來的；那個“農工”是他的繼父。
小芳來農場過了幾年後就在農場裡幹活了。那時她初中畢業16歲，被分配到豬舍餵豬。按理說她該住在自己家裡；但她工作後就要求住在“知青”宿舍，理由是自己已經長大了,再住家裡不方便。其實這是個很正當的理由。農場裡有家的職工就一間臥室和灶間。如果孩子老大不小的和父母擠在一個炕上，這着實不方便。不過連隊幹部起初以“像你這樣的其他‘農工子女’都是和家裡一起住”為由拒絕了。這下小芳鬧了起來，進而提到她繼父企圖對她圖謀不軌。既然如此她便搬進了女青年宿舍，同時也在青年食堂吃飯。
“知青”們由此知道了小芳。因為她長得相當漂亮，男青年們都議論紛紛。她小巧玲瓏，皮膚很白，五官甜美，雙眼皮大眼睛。那會兒，男青年們都20歲左右，晚上在宿舍里聊女人是一大話題。說到小芳，大家都說她長得甜，然後就下流的議論。因為她白，有人說她是《駱駝祥子》裡的小福子。這成了她在男青年中的外號。小伙子們見到她就“小福子，小福子”地亂叫，並嘻嘻哈哈。小芳是很外向的丫頭，凶得很。她不知道“小福子”是什麼意思，可知道肯定是調侃她，於是就對嬉皮笑臉的男青年呵斥，甚至怒罵。被一個“農工子女”罵，臭小子們自然臉上掛不住，這下，兩邊就對罵。小芳面對一幫小伙子敢開口就罵；這點給京生留下很深的印象。
如此一來，小芳成了小伙子們的“眼中釘”，認為她招人恨，並找茬整她，殺殺她的銳氣。那天大家手工回來，宿舍里有個傢伙把滿是泥巴的農田鞋扔在水房邊上。等他吃完晚飯打算來洗他的鞋子，結果找不到了。水房那裡小芳恰好一直在洗衣服。那傢伙上來劈頭就問“我的鞋子哪兒去了”。小芳瞟了他一眼，“我是給你看鞋子的嗎？”這下兩個人吵了起來。丟鞋的小子說，他的鞋剛買的，肯定有人偷走了。小芳一直在這裡洗衣服，估計就是她偷走的。
他們的爭吵引來好多人圍觀，小伙子們以往對小芳的倔強已經很不耐，這次都站在丟了鞋子的青年一邊。只要是小芳辯解，他們就起鬨，非說小芳偷了鞋子。有人打趣說，小芳的鞋子太破，所以就偷了鞋。這是暗指小芳是個“破鞋”。大家哄堂大笑。
正巧京生從水房邊路過。上前一聽，立即說剛才看見有個“家屬”從水房往家挑水，走得很快，手裡拎了雙滿是泥的農田鞋。“家屬”指的是帶家職工的妻子們。她們往往沒有正式工作，在農場當臨時工。那個“家屬”京生還認識，是機耕隊一名職工的妻子。他這麼一說，青年們都奔向那個職工的家。一看，鞋子已經刷乾淨，在窗台上晾着呢。
大家責問那“家屬”為什麼偷鞋。她辯解道“以為是沒人要的”。當她撿鞋子時，小芳確實在井台上正洗衣服。可她並沒有注意到那“家屬”悄悄地撿起鞋子就走。呵呵，鞋子的風波就此結束。可小芳記住了京生。
京生並不在意被調到豬舍幹活。豬舍幹活髒些，畢竟比下地好多了。因為他是新手，豬舍的小班長就讓小芳多多幫助一下。那姑娘，正樂不得呢，非常主動地幫忙。小芳不但能幹活，還幹得麻利。一擔豬食挑起來走得飛快，小胳膊甩得高高的，兩個豬食桶好像緊擦着地皮，卻也不碰着坑坑窪窪的地面。她的嗓音特別亮，不斷地喊着“京生哥”，不斷地尖聲大笑。她負責餵肥豬。那將近一百口大肥豬見她挑食來了就扭動着肥胖的身子來到槽子前，哼哼着看着小芳，好像老朋友的樣子；小芳也興高采烈的樣子，天天如此。京生管種公豬。餵那四、五頭巨大的種公豬倒是挑不了多少豬食；可它們真的很臭，清掃豬圈真是難熬。小芳一見京生清掃豬圈時扭曲的臉就哈哈大笑。
除了餵豬，剩下的活還有預備豬食。農場餵豬很傳統，菜地里各種不要了的菜，比如南瓜、土豆、蘿蔔、胡蘿蔔和洋白菜什麼的，拉到豬舍剁碎了和精飼料摻在一起放在幾個直徑一米的大鍋里烀。這活豬舍的人們一起干。再有就是各自清理自己負責的豬圈。如果柵欄壞了，就補一補等等。這些都是懶散的活；京生和小芳有時間聊天。京生明白小芳為什麼對自己有好感。其實那次給小芳解圍真是小事一樁。他是碰巧看見有個“家屬”拿了水房那裡的一雙農田鞋。但小芳認定京生就是一個好人。
“你們北京來的男青年沒幾個好人。首都來的還那麼壞！”小芳總是這樣說。
“沒你想得那麼壞。”京生不由自主地為宿舍的人們辯解。“男的都那樣。”
“他們看不起我。總埋汰我。想着法子欺負我。”小芳喃喃地說。“我們宿舍的那些北京女青年也瞧不起我……”
“可是你厲害呀。”
“再不厲害點會被欺負死。”
“可你也太厲害了。”
“是嗎？”小芳開始笑，很嫵媚的樣子。這總是讓京生怦然心動。
歌德說：“哪個少年不鍾情，哪個少女不懷春。”要說小芳，她真的對京生有好感，甚至暗戀。她的白日夢往往是她和京生“燕子雙雙飛上天”。當然，少女還是有自己特有的矜持的。另外，她也明白他們的地位不同。不管怎麼說，京生是“知青”；而她是“農工子女”。不過京生對小芳可不是個“鍾情少年”，從嚴格意義上講，他的怦然心動僅僅是小芳的漂亮。宿舍的臭小子們起鬨了。他們說京生“該乘機把‘小福子’操了”。窘得京生滿臉通紅，有點語無倫次。但不管怎麼說，時間長了，小芳和京生之間的關係越來越近。他們漸漸有了越來越多的身體接觸，終於有了擁抱和接吻。不過到了最後的“防線”，小芳總是堅決地阻擋住京生。而京生也真的不敢再得寸進尺。他們的關係有點半公開化，小芳常幫京生洗衣服和縫補衣服；傍晚他們會在場區邊的樹林裡“壓馬路”，很溫情的。
一年多以後京生有了一次和小芳發生性關係的機會；但他沒有成功。豬舍的人們是從來沒有公休日的。原因簡單，豬每天都要吃東西。過新年青年食堂吃餃子。中午的時候京生和小芳分別在宿舍里和朋友們吃餃子喝酒。下午他們又去豬舍幹活。小芳因為喝多了，干着干着就頂不住，跑到烀飼料的小屋裡靠在柴禾上睡了。下工的時候大家各自回家，京生去小屋叫小芳，一下子他倆就把持不住了。然而京生和小芳因為太緊張，京生並沒能成功。事後小芳什麼也沒說，不過她明顯地要和京生保持一定距離。她的解釋是“不能這樣，結婚了才行”。你說京生聽了這話會怎麼想？他不由自主地退縮了。無論如何他也不打算在農場結婚的。再說，他才21歲，小芳也只有17歲。
可後來京生還是和小芳發生了性關係。那時半年多以後的一個夜晚。京生在連隊裡有個東北青年和他是好朋友。那東北青年早早的和另一東北女青年結婚，成為“帶家職工”。京生和小芳總到他們家串門。夏天的時候這對東北青年一起回家探親，他們在連隊的家交給京生照看一下。這下子機會來了。晚上的時候京生和小芳總是在京生的朋友家待得很晚。那天晚上連隊的發電機忽然壞了。京生就在黑暗中緊緊地抱住了小芳。平日他們擁抱接吻的時候也有，但這次是在黑暗中不斷地擁抱接吻。小芳的矜持漸漸消失了。下面的事情順理成章。
第二天小芳又和京生保持距離。她說“以後可不敢呀，會有孩子的”。這話讓京生也害怕。真的，小芳懷孕了可怎麼辦？他在想是否可以避孕。比如在醫務所那裡弄到些避孕套。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京生的“知青”生活一下子結束了。他有個當大官的舅舅。不過“文革”後一直因“歷史問題沒搞清楚”沒有“重新工作”。好在後來終於官復原職。京生的母親給弟弟寫信，希望他能幫幫忙，讓京生早點回城。京生的舅舅當即告訴他的老妹妹，“先調到我這個地區來‘插隊’；剩下的事情我來辦。”那調令來得很快。幾天之內京生就可離開農場。
京生去總場辦手續的事情小芳都知道；但她什麼也沒問，人一下子變得很冷漠的樣子。看見京生也形同路人。臨走前一天京生到豬舍找到小芳。他們來到沒人的地方。小芳低着頭不說話。京生沉默了一會兒和她說：“我走了以後會給你來信的。”小芳看着他，一下子眼淚就涌了出來，臉色慘白，像一張白紙。她上前抱住京生，“找個地方讓你再來一次吧？”京生心裡一驚，只是說“我會給你來信的”。他們不知擁抱了多久。小芳漸漸從京生的懷裡掙脫出來。她沒再說什麼，默默地轉身走了。京生在她身後再次說：“你放心，我會給你來信的。”小芳回過頭，滿含淚水的眼睛眨了一下，點點頭，又搖了一下頭，擺了一下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京生到了舅舅的“地盤”後第二年就成為“工農兵學員”上了大學。他離開農場後曾給小芳寫過幾封信，都沒有回音。
《小芳》
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
長得好看又善良
一雙美麗的大眼睛
辮子粗又長
在回城之前的那個晚上
你和我來到小河旁
從沒流過的淚水
隨着小河淌
謝謝你給我的愛
今生今世我不忘懷
謝謝你給我的溫柔
伴我度過那個年代
多少次我回回頭看看走過的路
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
多少次我回回頭看看走過的路
你站在小河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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