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
(三)
开始我和妹妹并没打算立即送老母进临终医院。可紧跟着发生的事情是妈妈忽然走失!爸爸发现妈妈出门是自己早上独自散步回来。门大开,连防盗门也大开着。房间里没有了老伴儿的踪影。起初他认为是老伴儿也出门散步去了,心里还很奇怪,因为妈妈近些年从来不单独出门散步的。可时间到了中午仍不见老伴儿回来,他意识到我们的母亲有可能出门走失,于是给我和妹妹打电话。
我们都吓一大跳,但又能有什么办法?除了赶紧报告派出所,就是在附近街道上乱找,逢人便问。派出所的片警说24小时之后才能立案,那意思我明白,他们认为这个老太太定是老年性痴呆,现在指不定走哪儿去了呢。几天之后死在街头也有可能。我没多解释,只是深深地叹气。整个中午和下午也像个找不到家的人似的漫无目的在各个街道上东张西望。我的直觉里妈妈就没走远,不像妹妹形容的,是有目的地出走寻死。我不想和妹妹争辩,老人找不到,说什么都没用。我不认为自己在各个马路上找寻老母会是好办法。可你让我怎么办呢?
满街都是来来往往的人,似乎都有着各自的心事匆匆而过。我在想着到天黑的时候回家去看看,没准派出所会来电话,会有好心人把老太太送去。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过于奇怪?现在好人不多了嘛。可我还是猜中了。晚上六点多钟我刚一进门,爸爸就大声说:“(你)妈妈找到了。现在(你)妹妹去派出所了。”如释重负,我当时眼泪就下来,赶紧进厨房弄些吃的。
妹妹讲,她赶到派出所后,见妈妈精神状态很正常,见有家人来接,就起来和陪她的民警握手,表示感谢。派出所的民警讲,有人开车送老太太来的。人家发现她在一家商店门口坐了很久,知道她迷路了。其实那家商店就在离爸妈住所几站路的一个大批发商场门口。我估计妈妈走了一天,基本上就在街道上兜圈子。那是十个小时以上呀!不能不说老妈的身体生理状况在同龄人中极好。
妈妈为什么忽然上街,却又回不了家?是老年性痴呆开始了?不可能的。母亲到一下子昏迷之前都没有丧失什么记忆。她实际上是个智商非常高的人。这次出走可能是她的幻觉。她说舅舅打电话来叫她去。实际上我舅舅那会儿的身体状况极差,心脏病被抢救过来之后,成天躺在床上说胡话,怎么会给她打电话?
但母亲认为她的弟弟来电话让她去,这才忽然冲出门去。舅舅住的干休所离父母住的地方不远,坐公共汽车大约三、四站路。前五、六年的时候父母一起去过好几次。但这次母亲没打算坐公共汽车。大概是怕上下车不方便吧?她决定走着去,可出门不久就迷了路。她有好几年没怎么出门了,城市建设极快,大大改变了街景。
迷路后不知道打听吗?看来是没有。妈妈是个极其要强的人;同时,她的精神状态过于自我封闭。
“丢脸!”母亲坐下匆匆吃了几口饭后忽然大喊一声,把碗狠狠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老爸、妹妹和我本来都是看着老太太大口吃饭,听到她大喊“丢脸”默不作声,每个人低着头往自己嘴里送饭。我在妈妈边上闻到她身上有味,知道一天在外的时间里,她肯定大小便都拉在裤子里。
赶紧把老太太送“松堂医院”吧。到那儿去总会有人帮她洗澡,换洗衣服。而且也不用害怕她在家里做出什么危险的事,比如厨房的煤气打开,暖水瓶摔破,窗户玻璃意外打碎,或自己干脆摔倒等等。这些让人担心的事总在发生。你根本拦不住她。妹妹说,经常是夜里听到厨房很大的响动声,猛然惊醒,意识到母亲又在厨房里“干活”。
几十年前母亲是多么能干的一个人呀。她对任何答应下来的工作,甭管是否愿意干,都极其认真地做,而且就是能干好。现在她成了这个样子。
父亲在母亲发脾气时是一声不响。妹妹在妈妈吃过饭后就督促她去洗澡换衣服。这次妹妹真的急了,几乎是强制性地把妈妈推进洗手间去洗澡。妈妈高声抗议着说“我自己能行”。妹妹不作声,在边上帮着妈妈脱衣服,通过淋浴帮妈妈擦洗身体。我也想进去帮忙,但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妈妈。不是因为我是个男的,是我们之间的感情竟是这样疏远。
我看见父亲精神萎顿地坐在沙发上,走过去说:“爸爸,您也早点休息吧。”老爷子只是点点头,却坐着不动。他一贯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但这天他恐怕感觉上坏透了。很多年前,妈妈精神状态越变越坏时,我和爸爸商量妈妈怎么办。“没问题的。我来照顾她。”他爽快地说,“过去她总让着我,现在我该让着她了。”当时我想:怎么我就没看出来过去妈妈让着爸爸呢?他们在一起给我从不吵架的的印象。真的,我从来没见过父母在我们面前吵嘴,哪怕是一句都没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客客气气。话说回来了,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多。我最常见的情形就是他们各自忙自己的工作,妈妈还加上些家务活。那时候我也没觉得他们分别睡在不同的房间有什么不正常。现在想想那会儿他们是四、五十岁的时候。
对了,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父亲已经去农村“思想改造”,原因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一去将近四年。我记得最早的一件事是从“全托”(一个星期接送一次,星期日回家过)幼儿园回来问妈妈“我几岁”。妈妈正在批改作文,笑眯眯地说:“你五岁。”妹妹那时比桌子不了多少,也凑过来问。妈妈说“你四岁”,并温柔地抚摸我们俩的头。此刻父亲已经去“思想改造”。
这么说,父亲讲的“过去她总让着我”,是指我们还未记事的家庭生活?后来嘛,他成了“右派”便去“思想改造”。“改造”完了称为“摘帽子右派”,“老虎尾巴”翘不起来了,只能“规规矩矩”了。父亲那会儿给我印象就是“革命工作第一”。后来父亲单位的人们讲,父亲一个人的工作量是其他人的好几倍。父亲也是经常把编辑的稿子拿回家来审阅的,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是如此。他在这点上和母亲是非常一致的――非常勤奋地工作,好像…好像苦行僧一样地精神状态,恕罪般的。那时我很少见父亲有神采飞扬的时候。
据后来人们讲,父亲在农村“思想改造”,干农活是非常苦的。那是个种水稻的农场。“右派”集中起来送到这里。父亲还在那儿照了几张照片,其中有一张是踩水车的。从照片上看,父亲又黑又瘦又小,但脸上有着并非完全装出来的笑容。他晚年的时候我曾特地问到他的“思想改造”的感受。他只是淡淡地笑笑,“总是吃不饱,每天晚上大家都在苞米面粥里捞稠的喝,只能喝两碗。”他就说了这么一句。1980年代有关“右派”劳改的苦日子大家知道的很多,他怎么什么也不说呢?有一点我是知道的,父亲身体一向非常好,所以不至于在农村由于又累又饿一病不起。
因为父亲是个“右派”,母亲原来教书的中学“要求”她同父亲离婚!母亲拒绝后,有关教育部门就把母亲派到远郊区一所中学教书。他们那时难道不知道,我父亲已去“思想改造”?她再去往返要四、五个钟头路程的学校教书,家里两个幼小的孩子怎么办?母亲默默地接受了。她住校,一个星期只在星期六下午回来,星期日下午就往学校赶。家里的事情都交给我的姑姑――父亲的姐姐管。我那个姑姑孤苦伶仃一个人,所以就算我们家的成员了。我们两个送全托幼儿园后,日子还能过得下去。
我上小学后,父亲“思想改造”回来了。但母亲还是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所以在我的印象里父母是很少在一起的,就算回来也没见到她和父亲同房睡觉,更不用说彼此亲热。其实父亲是很爱游玩的人,但我们全家人难得凑在一起出游。
再后来不几年“文革”开始,父亲被工作单位批斗、审查和关押够了,刚放出来不久就去了“五七干校”,一去又是五年。那时我去“上山下乡”。
父亲是在1979年“右派”得到平反的。那时父亲情绪开始振奋起来,不过他与母亲的关系没什么变化。如果仔细想,那就是母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而父亲倒总是迁就。
你看,我不知为什么总想着父亲说“过去她总让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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