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
(五)
“(你)妈妈怎么样?”爸爸躺在床上问,好像是没话找话的样子。
“还…还行吧。”我敷衍着。“大小便都有专人负责,洗澡、换洗衣服也是。我们还给她定了份晚报。就是…就是她精神状态还和原来差不多。”
父亲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天花板。
“爸爸,您和妈妈认识后,为什么分别八年后才结婚?”我忽然显得很唐突地提到这个问题。
爸爸朝我看了一眼。“八年…确实是八年。你是怎么知道的?”
“妈妈在过去讲的。”
“她没告诉你们吗?”
我语塞。因为妈妈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也是不愿意多说什么。
父亲闭上眼睛,长时间地不说话。妻子轻轻地碰了我一下。想想我们还是走吧。也许我问的太不是时候。想到父母生活的这一辈子,我有自己的疑惑,特别是他们的婚姻。越是到他们晚年,他们之间的情感越体会着貌合神离。而到了最近两、三年,简直成了单纯的维持。你看,母亲去松堂医院已经一个多月了,父亲好像没这回事似的。
大概妈妈最后一次“自杀”留下的“遗书”让爸爸感到特别难堪吧?那次我们发现妈妈又和衣睡到地上,忙把她送到医院洗胃。妹妹在收拾妈妈东西的时候,发现她的书桌上有张纸,一看是老太太的“遗书”,是写给爸爸的。上面没多少字,写得还挺工整。意思当然是活着没意义,“不如归去”。结尾有句话我始终有印象:“我们结婚很快就60年了,可是彼此形同路人,从未交心。”这种东西是妈妈在精神上相当不正常的情况下写出来的,不应该给年迈的父亲看。可妹妹却想也没想地拿给老爸。我知道后埋怨妹妹,她说“爸爸什么也没讲呀”。老爷子还能讲什么呢?或许他心里也清楚自己和老伴儿的感情。
我们在送妈妈去松堂医院之前是没有向妈妈透露消息的,怕她会闹起来。那天早上九点多钟,松堂医院那边开来个车子,并安排两条壮汉,当然是怕妈妈不肯去。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架走”――不去也得去。
看到人家医院来人了,妹妹这才告诉妈妈去“看病”,恐怕要住院好好检查一段时间,医院的车在外边等着哪。我有些紧张,看着妈妈。她忽然说,自己应该好好洗个澡,另外换身干净衣服。我赶紧说“是去看病,也不是做客。到那里医院会安排洗澡换衣服的”。医院来的两个人也随声附和“老太太您放心吧”。
母亲好像一下没了主意,看见妹妹正在找她的换洗衣服,她也赶紧过去整理。很快,她就跟着医院的人下楼。走的时候甚至都没和爸爸打招呼。我忙不迭地提着妈妈装衣服的包跟在后面,回头看看爸爸,他几乎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走到了门口,表情有些漠然,看起来似乎有着某种歉意。父亲走到楼道的防盗门那儿就站住了。他是否会想到再也见不到老伴儿了?我想这不重要了,因为十几年来,妈妈恐怕让爸爸不胜其烦,只是嘴上不说而已,而况我这些年也通过观察和别的渠道猜到他们作为夫妻生活了六十年,金婚都过了快十年,可实际上始终没有真正地相亲相爱。我真的没心思说着个故事,这个让我失望到极点的故事。同时,我还不可思议。想着这是为什么?
妈妈到了松堂医院后,和那里的大夫和护士、护工还是相当合作的。头几天,一所幼儿园的孩子们由老师领着来看望老人,并且还带来很多鲜花。这种活动都是医院特意安排的,为的是让老人们能高兴点儿。妈妈当时也得到了一束鲜花,她很快送给了值班大夫。看来那会儿她心情还过得去。
我们主要对四个老人一个房间有些不安,问能否换成两人一个房间。回答是:现在没空床位。等有了会通知我们,不过要加些钱。妈妈的退休工资基本上都用在松堂医院的食宿上了,包括护工。再加钱我们也负担得起。既然没床位,那就先拖一拖。妈妈倒是没对四人一个房间表示异议。同病房的另外三人都是老年性痴呆,一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床上躺着,也不怎么出声。房间里还住着两个护工,每人负责两位老人。护工都是附近农村招来的农妇,她们可没有换班一说,等于24小时都在这里。老人们睡觉了,她们也就跟着睡了,还真够辛苦的。
不过事情过去一个星期,妈妈就发觉“上当”了。她知道来这里根本不是“看病”,而是被“赶出家门”。有了这种情绪后,她见到我和妻子来看望她就质问。什么“我还在这里住多久”,什么“我到底什么病”,什么“怎么总也没有医生来看病”等等。我都无言以对,只能告诉她“再过几天吧”。爸爸住院的事情我告诉了她,暗中希望妈妈会体谅我们把她送到这来。没想到妈妈反应出奇的快,她大声地“噢”了一声,那神情就是:你快别骗我了。随后,母亲只要是见我和妻子来看望,她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闭着眼,我们说什么也没反应。不过妹妹来看她还能说上几句。我猜测,老人认为,她“被赶出家门”这事情是父亲和子女背着她“密谋”好的。妈妈如果真是这么想,我哑口无言。确实是“密谋”,可我又怎么解释在这里她会得到相对好的照顾呢?妈妈照常大小便失禁,护工发现后就立刻给她换。如果妈妈尿床,护工会在妈妈的床上铺上好几层类似婴儿尿布的垫子,天气好的情况下还去晒被褥。妈妈也能在一个星期洗一次澡。护工说,到了夏天,他们会给老人几天洗一次。可妈妈的精神问题更加严重。我认为的人的尊严和她认为的不一样!
一个月后,母亲成为临终医院里的“闹将”。大夫对我们婉转地说了“希望日后不要老来看望”的话。你不能说大夫讲的没道理,因为每次我们来探望后,母亲的情绪就很不稳定,夜里起来各个房间到处走,到处翻。护工也睡不好,后来索性用根绳子拴在母亲的胳膊上,另一头拴在自己胳膊上。这样,只要老人又在夜里走动,护工会马上醒。
我希望大夫再给母亲加大镇静剂的剂量,但被告知,不能再加量,已经是最大量。大夫觉得我不满,沉吟着说,如果你们不满意,可以出院回家。那怎么成?我当时没话了。护工说老人基本控制不住大小便,可她还吃得特多,至少是一般住院老人的两倍。母亲那会儿对吃饭特别看重,真的口口声声怕下顿吃不上饭!这样一来,母亲更容易拉裤子,弄得护工只好定时让母亲上厕所。如果母亲抗拒,她就强行进行,这位农村来的妇女也就四十左右,力气大得很,一下子就把母亲的裤子扒下来按倒马桶上。快90岁的老母亲只能“就范”。老实讲,我不敢看,也辛酸。人到了这一步尊严何在?无奈呀。可是为什么别的老人没有像母亲如此的精神症状?
此后的妈妈可以用“困兽犹斗”来形容。在住进松堂医院第四个月的时候,好像是刚开年半个月,母亲突然晕倒。医院给我和妹妹分别打了电话,赶去的时候母亲已不省人事。大夫介绍了病情,认为大概是中风。护工跟我说,大清早的时候,她在厕所让母亲小便。老人当时好像还挺顺从,可坐在马桶上一下子就软了,身子倒下来。护工连忙把母亲抱到床上,让大夫过来看。大夫量了量血压,又检查了其他反应,马上就给我们打电话了。
妹妹希望送到别的医院抢救。我实在忍不住说:“咱们先听听这儿的大夫的想法怎么样?”跟我们谈话的大夫缓缓地说:“如果你们坚持送到别的医院抢救,我们没意见。现在你们是有决定权的。不过根据我的经验,送到城里的医院路程不近,一路上恐怕会造成颅内更多的出血。现在看起来你们的母亲已经深度昏迷,不过从发病到现在病情基本控制住了。到了别的医院,经过CT扫描确定颅内血块的位置后,或许会开刀取出血块。如果在这里治疗,就是不开颅保守治疗,等着血块慢慢被吸收,上些药促使老人醒过来……你们自己决定吧。”
妹妹紧张地看着我。看来她并没有情绪激动。我下了决心,“还是在这里保守治疗吧。”我心里想,如果真的能救过来,母亲这种精神状态能有信心活下去吗?不过我是不敢说这样的话的,因为中国人不讲究老人生活是否有质量,老人是否自我感觉良好,而往往是单纯地延长生命。我如果说“活得没质量还不如死去”,那我是大逆不道。今天算我冷酷无情吧。我希望妈妈昏迷后就此走了,再也不要醒过来。她在松堂医院后几个月的情形不但折磨她自己,也是在折磨我!我多么希望妈妈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呀。
我想妹妹心里和我想的大同小异。她也不希望看到一个精神完全崩溃的老人在活受罪。她对妈妈比我有感情。在妈妈晕倒前几天还去看望。那时妈妈已经自我折磨得不成样子,非常的疲惫。见到妹妹好像还认识,但没打招呼,只是躺在自己的床上喃喃自语。她说的是家乡话,妹妹费力地听着,说到我的舅舅和姨母们小时候的一些场景,还有我和妹妹小时候的一些有趣的事情。特别说到我两岁时被公鸡啄小鸡鸡,吓得哭喊着飞逃,她甚至还笑了一下,无力地挥动了一下胳膊。妈妈是不是知道自己要走了?边上的护工告诉妹妹,“夜里她吓人着哪,走得可快了,随便什么房间就往里走,拉都拉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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