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耳朵”走了
刘壮达之所以有这个外号,因为有只耳朵有点儿残,看起来好像没张开,“蜷”在一起。北京的臭小子们不懂得尊重人,说那只耳朵看起来像北京传统小吃蜜耳朵。于是这外号就这么叫起来。不过这外号是在他“上山下乡”之前就有的。到了农场,北京青年都叫他“蜜耳朵”,表示特亲切的话,干脆叫“耳朵”。他憨,不计较这些,听到人家这么叫,随口应着。
到山河农场的北京“知青”多半都“出身有问题”。但他是因为1969年八月大批“六九届”北京初中毕业生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时,他生了病。等他病好了,就只好来到山河农场了。我自从认识他就叫他“耳朵”,在大车班一个炕头上滚了好几年。现在他跨鹤西行,就叫他壮达兄吧。壮达兄,哥们儿我心里永远有着你,等着我……
壮达兄虽憨,但脾气有点暴,火气上来就打架,手黑。刚来农场正赶上收割大豆。北京青年也都人手一把小镰刀下地。那时他和我不是一个大田排的,只是听说他干活拼命,能和鸡西青年较劲。我们这些北京的,在人家眼里是“弱不禁风”。鸡西青年两根垄,人家一个个一哈腰,“凑凑凑”上去了,没影儿了。我们都拿一条垄,割得“水淌尿裤”,大豆连根拔,浑身满脸的汗水和泥巴,唧唧歪歪的没好气。可壮达兄要为北京青年争口气,他居然拿着两条垄割上去,和鸡西青年并驾齐驱。代价是,农田鞋割成了“渔网”,手也割破,肿胀着,和上黑泥巴像两个爪子。
正当人们都对他交口称赞时,他又在地里和另一北京青年因口角动手打了起来。两个人抡上了镰刀。他的对手(也是我哥们儿)被重重地砍中后背。他则很幸运,对方抡过来的镰刀几次擦着脸过去,只是破层皮。那两天我见到毫不在乎的他,脸上已经结疤,样子有点可怕。
1969年底,鸡西青年和北京青年间冲突不断,壮达兄总是大声吆喝着“冲锋陷阵”,哥们义气得很,也亏了他身高力大的好身板!这主儿,打架没有怵头的时候。第二年兴安岭里森林起火,山河农场“知青”进山打火,各分场的小子们聚集在一起难免动手打架。为争夺林场的水井喝水,九分场的和外分场的打了起来,人家人多势众,把九分场的打得鸟兽散。壮达兄一见,高声叫嚷着抡着镰刀就上,那边一大帮人站在井台上看着直发傻。这老兄,肯定是相信“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后来在大车班干活,他极狠地打一鸡西青年,出其不意的把个板凳抡到人家头上,板凳当时成了碎劈柴!看得我心惊。事后我说他打人太狠;这位,一把推我个跟斗,然后又笑着把气恼的我拉起来打哈哈。这老兄还常口无遮拦得罪人,我几次调解要找他打架的,他知道后反倒说我多事。“你劝什么劝,还‘看我面子上就算了’,让他找我来,打一架也就完了,看你抹抹唧唧的,像个娘(读nia)们。”嘿,这老兄,一点不领情。
我想到壮达兄总在揣测:他如果从小生长在“北大荒”,应该是和小铁子一样(当地青年,在1970年代初,赶的马车翻了,被活活压死。当时上海青年诸纳加是跟车的)。在大车班,壮达兄总和小铁子在一起。他在小铁子那儿学会了下夹子打狍子。我在另一篇随笔中描述过下夹子。那可不是钉死在地上的,而是拴上好几个大铁砣。狍子如果被夹住,就带着沉重的夹子拼命走;下夹子的人只能在后面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地追,往往要好几个钟头才能最终追上精疲力尽的袍子。嘿嘿,打狍子这营生可不好干。下夹子就得背着几十斤重的夹子和铁砣在雪地里没完没了地走。到了地方再选址,精心地下夹子,人冻都要冻死了。然后就是每天去遛,看看有没有狍子被夹住。真要是有个倒霉的狍子上当了,捉住它又要豁出半条命。那个累呀!等天大黑了,壮达兄把个被他追上拳打脚踢干掉的狍子背了回来。那时他棉袄、棉裤都被汗透了,进门一下子躺在大通铺上,只是一个劲地吸烟。
狍子!哥儿几个欢呼着,仔细地扒皮卸肉,马上张罗着炖。全宿舍的人都开荤。记得那两个冬天,壮达兄打过好几只狍子。后来骑马遛夹子,可以骑马追被夹住的狍子,捉个狍子没那么费劲了。壮达兄还学着下药豆药野鸡。这活儿没那么累,有时他甚至可以捡到两只被药死的大公野鸡。炖鸡是我的事儿。有一次我搞到冻豆腐和酱油,和野鸡炖起来真好吃!我们大车班的大口地喝着白酒喊他过来吃,说来晚了就没啦。可壮达兄就是靠在行李卷上微笑着抽烟。等他想起该吃两口时,充当锅的脸盆里真的就剩下汤了。他也不在意,用个干馒头蘸着汤慢慢地吃,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唱上点儿什么。看看,我就这么没良心,也不想着给他单独留下几块肉。可人家想着我。那年开春,壮达兄运气地药到五只大雁。那天我外出干活,很晚才回来。心想大雁肉咱是吃不上了。收工刚一进门,壮达兄见到我就说“我给你留着肉呢,快去吃吧”。我打开那饭盒,里面都是大雁肉!狼吞虎咽之后,壮达兄问“什么味儿的”。我只是说“好吃,好吃”。说真的,当时只是觉得很嫩,可口,至于什么味道,想都没想。
壮达兄很自信,觉得没有他干不了的事。当然,他也有尴尬失败的时候。有一次,铁道兵农场有匹战马不知什么原因放在四连养。那酱色的鞑子马真是其貌不扬,个子小小的,一身腱子肉。但这马就是不让不穿绿军装的人骑。我们老兄不信这个邪,把马牵出来跨了上去。鞑子马又蹦有跳,几乎顺着靠着牛舍的粪堆跳到牛舍顶上去。最终壮达兄一头栽了下来。他还抓着缰绳死不松手,结果被马尥蹶子踢到脸上,顿时满脸花!
他是北京青年中第一个赶马车的,赶得也很精心,学的技术也不错,就是太愿意和那四匹马致气。马要是不老实,他就卸车后死命抽,四匹马浑身都是汗和鞭痕,他也浑身淌汗。我讲过,我边上一劝,他就不屑地嚷:“半疯(我的外号),起开!”
那年秋天我和他还进山采榛子。那活儿,费衣服,没几个钟头,我俩的不错的衣服都起毛啦。采了几麻袋后,我们到草甸子里找到小河的水狠狠地喝,吃干馒头。回来坐在鼓鼓的麻袋上等马车来接我们时又开始狠狠地抽烟。我们心满意足,相互打趣。看着连绵起伏的山林,我们有多么惬意。我们当时有多么年轻!
离开农场三十多年了。想起壮达兄,最常映入脑海的是我们赶车上山拉烧柴。每人都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棉胶鞋里揎进乌拉草,垫两层毡鞋垫,再把套上毡袜子的脚塞进去。我们一个个还要细细地打好绑腿,穿好皮袄,戴上线帽子,在外边再戴上大皮帽子。我们还要每人卷上几只“大炮”(关东烟),预备路上抽。我看着壮达兄那副样子,说“咱们看起来像土匪”。他笑笑,“土匪要我,不要你。你小不点儿像个土豆。”我会想起我们大车班养的那七、八条大狗,其中有个叫三儿,有一半狼狗血统,它们总是围着我们又蹦又跳。我还会想起在壮达兄后来干活的木匠房里,我们哥儿几个围着铁皮炉子烧东西吃。有时是科洛河钓来的大鲇鱼,有时是偷鸡摸狗弄到的肉,我们在脸盆里炖肉,就着瓶子喝白酒。壮达兄不会喝酒,一点酒就脸红,嚷嚷头疼。在这个时候他正和王秀琴悄悄地约会……
自从离开农场后,我和壮达兄断了联系,特别是我到国外混日子之后,直到一年多以前听说他得了肺癌。2009年九月十九日,我还有幸和病入膏肓的壮达兄在下乡四十周年纪念会上见了一面。见到他被病折磨的样子,心里真是不堪。知道他很豁达地面对死亡,真心希望他能活得更好些。然而死神对谁都是无情的。
十二月二十六日你终于解脱了,飞向永恒。那天我和老伴儿正在多米尼加首都窄小街头里逛,感慨在什么地方都有充满情趣的生活。壮达兄,离开农场的这几十年中,你在北京当普通人的日子也找寻到生活的乐趣吧?可惜在这个世界里不能听你说了,但相信你一直在创造自己的生活。壮达兄,你在我心中一直是年轻时充满朝气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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