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请您别这么想 母亲节这天我当然想到已经过世十年的母亲。我可以非常遗憾地说,我和父母感情淡漠。其实我在幼年时是非常依恋母亲的。但后来随着我长大,我知道了父亲曾是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母亲曾是个“共产党人的叛徒”后,我与父母的感情,特别是对母亲的感情被离间了。另外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父母还自觉“有罪”,无时无刻地,只要有机会就要郑重地告诉我:你属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事业。 我翻出十五年前写的一个帖子,看了看,贴上来,算是我对母亲的怀念。 当时我写了这个帖子,可日后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五年中我并没有给予她老人家更多的关爱。是不是自己内心深处对父母就是没有超越理性的亲情?我想了很多很多年…… …………………………………………………………………………………… 母亲高中毕业后在家乡成为一名小学教员,那年她十八。我大姨大她七岁,早已出嫁,我大舅去上大学,随后爆发了抗日战争,我不满十六岁的二舅参加了新四军,接下来我姥爷因病过世。我姥姥一个寡妇养家糊口、操持家务,我母亲是她唯一的帮手。母亲下面还有我三舅、三姨和四舅,都由她带。母亲在外教书,在内管弟弟、妹妹,想必辛苦异常,而且又是在民族灾难深重的抗日战争时期。母亲很少提及那时的艰辛,偶尔想起小舅舅们儿时的淘气就笑一笑,“我气极了就使劲打他们的屁股。” 抗日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母亲认识了在日本中断留学,回国参加抗战的父亲,他是回到家乡参加抗日救亡运动的。母亲没有说起过那段往事,是我大姨告诉我的。那时她和我父亲都是二十左右的热心青年,这个“认识”恐怕就是“定情”吧?后来他们失散了,天各一方,几乎联系不上,一直没见面,直到抗战胜利后的1947年他们在上海结婚。那时母亲已经二十九岁。我常想父母能最终结合,到底是忠于爱情,还是信守诺言?多么希望他们的婚姻是爱情的结合呀,可事实上他们是在履行自己的诺言。 父亲是中共地下党员,非常理想主义。中共夺取全国政权后,他做了不大不小的官。但“嘴上没有站岗的”他在1957年被扣上“右派分子”的帽子,这就是理想主义的、相信共产主义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当时哥哥九岁,我四岁,妹妹三岁。“组织”上要求母亲和父亲离婚,她不肯,就被贬到北京的远郊区教书,由于离家太远,只好住在学校里,只有周末才有时间回家。这让她吃了很多苦头。等我长大成人,特别是1979年“右派”平反之后,我很为母亲当年坚决不离婚而自豪。可后来知道,父母的关系一直很一般,当年不离婚只是“做人不能这么做”时,我的内心感受是复杂的。 母亲八十四岁了,体弱多病,心境很不好,成天就是沮丧,念叨着“活着多余”,诉说着病痛。她乾瘪、憔悴。情绪极其低落时就冒出轻生的念头,数次吞服安眠药,幸亏发现及时送医院抢救,弄得全家人狼狈不堪。妹妹在信中十分的无奈,“……妈妈现在性格似乎都改变了许多,见到我就絮叨着说她是如何的拖累别人,活着没有一点用处,还不如死去。她实际上十分的孤独,但又非常害怕见人。家里一来客人,她就紧张得要命,‘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我这个样子怎么见人’地没完没了念叨。”妹妹讲,有一夜她梦见母亲又回到二、三十年前,“妈妈又像原来那样,浑身上下圆鼓鼓的,充满精力,干这干那,我的心情别提多好了,忽然就醒了,心里怅然良久……” 啊,妈妈,您现在这是怎么了?!人为什么一定要变老呢?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就是为了别人活着的,能为他人做得越多,心里就越高兴,越觉得生活有意义。工作上您是那么的忘我,总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工作量总比别人多,一定要比别人多才心安。星期六晚上回到家里就为家人服务,家务,没完没了地干家务,除了睡觉一刻不停地干,一直到星期日匆匆赶往远郊区的学校。以至我们这些孩子习惯地认为您就该这么为大家服务。甚至在“文革”被关进“牛棚”惩罚性劳动中,您也是干在最前面。多少年后,您有时还提起惩罚性劳动中哭笑不得的故事。您在地里拼命地割白薯秧,后面的“牛鬼蛇神”们跟不上,累得不行,其中一人凑上来悄声跟母亲说道:“林老师,您能不能慢点儿?我们后面的实在受不了了。您干这么快,红卫兵们也逼着我们快干。真受不了呀!” 享受在您看来是绝对不应该的,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您总在吃家人最不爱吃的剩饭,似乎这也是天经地义的。曾几何时,“君子远庖”的老父亲也学着买菜了。一次他买回来的鱼很不新鲜。做好后谁也不吃,只有您不声不响地把臭鱼一点点吃光。哪知父亲过了几天又买了条更臭更大的鱼。我问他为什么,父亲说:“你妈妈爱吃。”当时家人把这当成个笑话,现在想起来心里有些悲哀。 那年,妈妈去学校的路上不慎摔倒,手臂骨折,在家养伤了一个月。这大概是您工作期间最长的一次休息。事后您总是不断地讲在家闲居的寂寞。“想干些事情手不方便,看书的时候总不由自主地想到学校的工作,真闷呀!一个人要是没有用了可怎么办?”手臂上的伤还没完全好,您已经急不可待地再次上班了。 难道母亲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他人活着的吗?而她竟也理所当然地这么想。这些年日渐衰老,再也做不动了,便认为生活的意义也不存在了。妈妈,请您别这么想。我们做子女的内疚呀。您为什么一定要把责任、义务放在绝对至高无上的位置上,从不想着应该属于自己的享受和权利?您本该有个平静的晚年,却因自觉无用而生活在痛苦之中,这是从何说起呀。 我想给妈妈写信,写长长的信,而且以后经常地写。不写“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不写宝贵的生命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只讲生活的乐趣,让您体会到,在您的关爱下早已长大成人的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就原意向您倾诉,原意与您分享,而且您仍是我们生活的一部份,或许这样会让您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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