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的女兒自述 操風琴 2017年我重回上海,站在新復原的杜公館舊居西雲樓前,87歲的我,突然驚訝發現大門上方,赫然雕刻着四個字:竹苞松茂。 “松茂”是我先生的名字,而父親杜月笙親手設計這杜公館時,我和先生都還沒有出生,難道冥冥之中父親早已為我們牽下了紅線? 大家都以為,杜月笙的女兒肯定會腰纏萬貫,實際上我繼承的也就只是個“杜”字。我就像只小鳥,一生躲避狂風大浪,飛過千山萬水,四處做窩。 但不管我身處何處,年少時在杜公館裡的玩耍嬉戲,一直仿佛還是昨天。 父親只喜歡一個稱呼:杜先生 見到我的人,都喜歡問我怎麼評價我的父親,是天賦異稟還是時勢造英雄? 不管外界怎麼評價他,在我心中,他就是一個對子女要求嚴苛的父親。 父親出生在浦東高橋,他6歲時,我奶奶在生產時病逝了,當時家裡窮得連棺材都買不起,就用蓆子捲起來用爛泥土埋了,後來這裡長出一棵樹,樹根把蓆子連人都包起來,大家都說這是風水好。 奶奶死後,嗷嗷待哺的姑姑只能送人。父親14歲那年,我爺爺也病逝了。父親徹底成了孤兒,孤兒父親很調皮,常常惹是生非,也不好好念書,成了孩子王。後來惹事逃到浦西開始流浪,做了水果店的夥計,削得一手好梨。 父親後來在上海灘的傳奇大家也都知道了,但對於我來說,父親只是嚴厲的家長。父親膝下共10個子女,他對家裡的傭人倒是和顏悅色,對子女卻很嚴厲,見他要預約批准,見面後主要是問讀書,然後給50塊老法幣做零花錢。 記得有一次我外語考試成績不好,父親要用鞭子責打我10下。阿姨心疼我,讓我多穿兩條褲子去挨打,結果父親下手更重,還不許叫,叫一聲就重打。 父親天資聰慧,是讀書的料,只因家裡太窮,只讀過半年私塾,後來一直聽評書自學。他對文化人極其尊重,言談舉止溫文儒雅,接人待物謙卑恭敬,一年四季着長衫,最上面的一顆紐扣也從不解開,他只喜歡一個稱呼:杜先生。 父親的處世之道:廣結善緣 抗戰初期,父親還在上海。聽人說,父親那時不知用了什麼手段,讓上海租界裡的英美煙草公司都要出錢抗日,不出錢就做不成生意。 後來父親擔任中國紅十字會副會長,捐建醫院、學校,救助傷兵,輸送物資,建立抵抗部隊,帶着手下的兄弟跟隨國民政府一路輾轉到重慶,全家老小几十口卻都留在淪陷的上海。 有一次我聽母親說,父親在重慶令她拿出鑽石變賣,總共有400多克拉,資助在上海搞地下活動的抗日人士。 變賣的錢,父親還要上海的家人親自送到地下抗日人士的手裡,如果被日本人發現,這是要殺頭的。而那段時間,家裡常吃白菜燉豆腐,為了哄我們小孩子,過幾天就換個菜名,叫豆腐燉白菜。 那時期,父親與共產黨也打過交道,他向山西前線的八路軍捐獻了一千套防毒面具,上海被日本人占領後,他又幫助新四軍維持在上海的秘密交通線,給共產黨的根據地運輸藥品和槍彈。 父親的處世之道就是廣結善緣,認識他的人幾乎都接受過他的幫助。 在國民黨的諸多高官中,父親和戴笠伯伯關係更為親密。他來見我父親,我們都得待在屋裡,不能出來的。有一天他主動問父親:“你的女兒怎麼樣?” 我這才看到戴伯伯的真容,我真是抖啊,他那眼睛,好像一看就看穿你,很叫人害怕。 如果他來時,正好趕上父親在抽鴉片煙,父親得趕緊讓傭人把煙具藏到床底下,躲進屋裡,讓大家幫他聞袖子,看有沒有煙味。如果有,趕緊噴香水,然後用濕毛巾擦臉,直到沒有一點煙味。 他怕戴伯伯怪他又抽煙。這事情很奇怪,我父親怕戴笠,戴笠也很怕我父親,可能是他們倆的個性都太強了吧。 1946年3月17日,戴伯伯坐飛機失事,父親聽聞消息一下子就崩潰了。當時我們住7層樓,我父親拉開窗子就要往下跳,看上去特別傷心,不斷說:完了,完了…… 3個月後,父親才慢慢恢復。後來國民黨在內戰中兵敗如山倒,父親越來越失望,動了離開上海的念頭。上海解放前夕,父親害怕共產黨會找他“算賬”,決定離開上海。 父親在上海堅持到最後一天 1949年,風雨飄搖。我清楚地記得,2月6日那一天,父親令我帶着弟弟坐飛機從上海先到香港。 那年我19歲,剛剛考上上海聖約翰大學,通知書已拿到,還沒來得及去註冊。離開時我就隨便帶了點衣服,想着等回來再去大學報名。 我以為,自己很快就要回來的。後來才知道,那一天,我拎着衣箱,出走了大半生。 三個多月後,5月27日那一天,父親帶着家人和手下一百多口,從上海坐輪船到了香港。在香港,病中的父親與我聊起離開時的情景,感慨無比。 那一天,上海城“解放”,父親堅持到最後一天才離開。他說,輪船開近吳淞口,他在船上能清楚地看到大批八路(即解放軍,父親習慣了叫八路軍)開進上海。 可八路沒有海軍,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坐着船,從黃浦江上一路順利逃離。 父親還在黃浦江上遠遠看到了岸上的申新紗廠。他對我說:“當年你奶奶就是在申新紗廠做工,一天只掙兩個銅鈿,後來我苦心經營,做到了申新紗廠的董事長,但現在,都只能丟掉了,我們都逃難到香港來了。” 在香港,父親幾乎閉門不出,他擔心自己被暗殺,過得戰戰兢兢。抗戰時四處奔走患下的哮喘病越來越嚴重。 儘管父親在上海跺跺腳地皮也要抖一下,其實是面上賺得多、里子花得更多,入不敷出。到了香港,境況更差,我們住的房子,也是父親好友陸根基免費提供的。 一百多人在香港,每天的生活起居費用就要六七千港幣,基本是靠故舊和朋友接濟,捉襟見肘。當時我已二十歲出頭,父親讓我管全家的賬,我天天要精打細算,才能把一大家子的開支勉強應付過去。 當年在上海,父親最喜歡民國大總統黎元洪送的那幅對聯: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那景象,在香港是沒有了的。 我們天天盼着回上海。問父親,父親說:很快的,一年回不去,兩年一定能回去的。抗戰我們都勝利了,從重慶回到上海,以後也會的。 我們都篤信不疑。 海那邊就是浦東老家啊 父親從不跟我談大事。但我猜想,他心裡對共產黨是有些害怕的。他不敢學師父黃金榮留在上海,把全家老小和手下的命運都押上。後來,83歲的黃金榮在上海“大世界”門口掃馬路。 何況,父親常說一句話:好馬不把雙鞍配、一人不把二主從。 那時大陸和台灣都在爭奪身在香港的父親,父親也有着自己的盤算:兩邊都不得罪。 父親在上海時和法租界打交道多,他想帶全家從香港移民去法國。但父親很講義氣,不願丟開忠心耿耿的手下,還有一些在抗戰中犧牲人士的遺屬。 算下來,去法國的男女老少總共有140多人。護照等各種費用要15萬美元,而父親當時所有的積蓄,只有保存在宋子良先生那裡的10萬美元。 錢不夠,父親只好放棄了移居法國的打算,說:要死大家都死在香港吧。 有一天下午,外頭來了兩個人,求見父親。父親把他們迎進客廳,關上了門,不讓我們進去。 平時家裡來客,都是我這“大小姐”端茶送水,這次我好奇怪,我就扒在門縫裡偷看,兩個人都是一身短打扮。兩個人走後,我聽到父親對母親說:“是那邊來的人,邀請我們回去。” 第二天,父親對我說:“美如,今天我帶你到淺水灣兜兜風,你誰都不要講。”父親帶着我去了淺水灣的一家飯店。 在飯店裡,巧遇到了電影明星胡蝶,父親和她寒暄了幾句,就讓我和司機自己吃,他到外頭透透氣,單獨找了個能看海的地方。 他一個人對着海坐着,足足坐了兩個多小時。司機吃得很開心,他悄悄問我:“大小姐,老爺不知在想什麼呢。” 我跑去問父親:“您在想什麼呢?” 父親說:“我在看海啊,海的那邊就是浦東老家啊。” “我不想你們一生都在討債” 淺水灣吃飯回來沒多久,父親的病又加重了。出於經濟原因,也考慮到安全,父親沒請護士,靠家裡人幾班倒照顧他。我是每天晚上六點到天亮輪班。 那天我正在客廳照料他,突然父親的朋友楊管北慌慌張張地跑來:“老杜老杜,出事了!出事了!” 原來大陸來人求見父親的那段時間,父親托好友錢新之同時給周恩來和蔣介石寫信,表達同一個意思:杜月笙先生願意回你們那邊。 可錢伯伯那天喝了一瓶半威士忌,稀里胡塗地套錯了信封,把給大陸的信寄給了台灣,把給台灣的信寄到了大陸。 一切都已註定,一直在觀望局勢、不想站錯隊的父親竟落得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 一直在糾結到底回大陸還是去台灣的父親,終於下定決心:哪裡也不去,留在香港苟且度日吧。 心灰意冷、身處絕境的父親哮喘病越來越嚴重。到了後來,每天我都在床頭舉着氧氣瓶讓他吸氧。 宋子良先生從報上得知父親快不行了,主動打電話給我母親,說父親還有10萬美元存在他那裡,並且很快就把錢匯給我們。 父親按照“先外後內”的原則,分給家人和手下,我未出嫁,分到了6千。這是父親留給我們的唯一遺產。 父親對我說:“美如,阿爹對不起你,沒能看到你出閣,送你出嫁。”我含淚安慰父親,隨後就按他的吩咐,出門去滙豐銀行,從專用保險柜裡取出些“紙頭”。 從銀行跑回來,把“紙頭”交給父親。父親拖着病體,當着我們的面,一張張地把它們撕掉,那是別人寫給他的欠條,欠款的不是商界精英就是政界高官。我來不及全看,只偷偷瞥到有借美元的,有借金條的,其中有個借了500根大黃魚(金條)。 我們守在病床前,都很錯愕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做。 父親說:“我不想你們今後一生都在討債,不想你們在我死後費盡力氣打官司。現在兵荒馬亂,借錢的人,手頭哪裡有錢?今後他們有了錢,若是感恩,一定也會幫你們的。” 父親還再三叮囑我們,將來一定要把他的屍骨帶回上海,葬在浦東高橋老家。 1951年8月16日,父親去世。迴光返照時,留下最後一句話:“我沒有希望了,可你們大家有希望,中國還有希望。” 孤兒般遙望着海峽對岸 父親去世後,我們孤兒寡母一大家子,只能靠變賣首飾在香港度日。還好母親是蔣總統夫人的朋友,她向我們伸出了援手,邀請我們全家去台灣。 後來錢新之伯伯和楊管北伯伯也到了台灣。楊伯伯有個外甥,就是後來在美國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李政道。 母親帶着我們兄弟姐妹,護送父親靈柩,在台灣安頓下來。原以為很快就能回大陸,父親的棺木遲遲沒有下葬。後來回大陸越來越無望,1952年才把父親葬在了台灣基隆。 以後我們為了生活各奔東西,分居在全球各地。有嫁了阿拉伯小伙子的,有娶了白人姑娘的,如同一個小聯合國。 在台灣,蔣夫人對我們一家老小關照有加。母親也經常與蔣總統夫婦見面、小聚。但母親沒有固定收入,還須常常拿當年父親給她的首飾去變賣,維持家用。 來台灣時,正值朝鮮戰爭爆發,台灣反而安全多了。大陸那邊一時難以顧及,打不過來,我們全家難得過了幾年兵不荒馬不亂的太平日子。 我們是原鄉人,雖然台灣不是上海,可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只要太平,心安處,就是家。 我25歲時,為了躲避追求者,和朋友們跑到嘉義去玩,在那裡的一次露天舞會上,我認識了飛殲擊機的飛行員蒯松茂,和我同歲。 蒯松茂祖籍安徽省肥東縣店埠鎮,家境小康,抗戰時父親去世,母親帶着他們年幼的兄弟幾個,一路逃難到大後方的四川,投奔在國民革命軍當空軍的大女婿和大女兒。 那時候,國民政府效仿蘇美空軍預校模式,在成都灌縣開辦了空軍幼年學校,招收小學或上初中的孩子,培養飛行員。蒯松茂13歲時自己去報名,被學校錄取,做了少年學員。 跟我這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小姐比,蒯松茂的少年是悲慘的,國家動盪不定,他們也跟着吃苦。他說很多同學的家鄉被日本人占領,連寒暑假也只能在校園裡度過,學校經常被日本人轟炸,不比共產黨長征時吃的苦頭少。 他永遠都記得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那一天晚上。空軍幼年學校放暑假,他回到成都北門外的家中,晚上與同學到電影院看電影,放映到一半,屏幕上突然打出一行字:日本無條件投降! 頓時,電影院裡所有人都跑出來,大家把帽子拋到半空上,一路跟着人流,跑到成都最熱鬧的春熙路上,那裡人山人海。人們笑呀笑呀,不認識的人彼此擁抱,不由分說把大街上的幾個美國士兵抬起來,拋到半空中,接他們,再拋到半空中……. 1949年,蒯松茂隨軍隊撤到台灣,駐防在嘉義空軍基地。他的母親和兄弟都在大陸,生死不知,音訊全無,他如同孤兒般遙望着海峽對岸,就像當年我父親,隔海遙望着海那頭的故鄉上海浦東。 蔣總統夫婦送我們新婚賀禮 我們相戀時,蒯松茂還很窮,他坦率告訴我母親,自己所有的積蓄只有一千美元,還是被派到美國空軍受訓一年、省吃儉用才攢下來的。 更要命的是,他是殲擊機飛行員,大陸那邊“一定要解放台灣”,台灣這邊也一定要“反攻大陸”。解放台灣也好,反攻大陸也好,都是隨時要打仗的,戰場上槍炮子彈不長眼睛,要是機毀人亡,一點不意外。 母親沒有阻攔我嫁給一個隨時可能會陣亡的軍人。她對蒯松茂說:婚禮你別管了,不用你出錢,一切我來籌辦。 1956年,我們結婚。蔣總統夫婦得知後,請我們吃了一頓便飯,還送了兩床繡着龍鳳圖案的大紅被面和一套西餐具,這套床品我一直珍藏着。 婚後我搬到先生的駐地嘉義,先蝸居在日本人留下來的一室一廳里,後來才搬到空軍的眷村東門町。軍眷宿舍地點很偏僻,條件很簡陋,我放下大小姐的身段,學會了煮飯做家務。 我母親和外婆都是京戲名角,我自己也愛唱京戲、聽京戲。一個人在家時,我常常把收音機頻道撥到大陸那邊的電台,聽各種流派的京戲。 有一天,我正在家聽得入迷,跟着收音機哼唱,先生回家撞到,大驚:我在嘉義空軍基地就是管偷聽敵台的,太太怎麼還能聽敵台?絕對不允許!趕快關了!再不能聽了!被人知道,第一個就要抓你! 我嚇得趕緊關掉,不想給先生帶來麻煩,只好忍痛不再偷聽。可背地裡更加思念大陸的故鄉,想念遠在大陸的外婆筱蘭英。我小時候,慈愛的外婆總抱着我們姐弟哼京戲。 1949年,外婆沒有隨我們逃難,留在大陸,住在北京草廠六條的胡同,直到她高齡去世,我們一家再也沒有見過她老人家。 蔣總統也愛看京戲,可他發誓:反攻大陸不成功,不進戲院。蔣夫人為哄他開心,就想出折衷辦法:請京戲演員到總統官邸來唱,這樣蔣總統還是沒進戲院,不算違誓。 當時台灣大街小巷到處都張貼着標語“勿忘在莒”,意思是不忘故國,據說蔣總統的辦公室里也掛着這四個字。 先生這些飛行員,不止一次被告知,隨時做好反攻大陸的準備。 有一次,他與其他飛行員半夜接到軍令,要求立即上飛機“反攻大陸”。他人已上了駕駛艙,美軍顧問匆忙趕到總統府阻止,說如果台灣方面一意孤行要打,美國不會提供後續軍援。美國是擔心台灣輕舉妄動會引起連鎖反應,蘇聯捲入,會爆發第三次世界大戰。 先生也明白,反攻大陸根本不現實,如果沒有持續不斷的後勤援助,比如加油機的配合,所有的戰機都會有去無回,因為大陸太大、縱深太長了。 我做起中餐館老闆娘 上世紀50年代台海危機爆發,先生開着戰鬥機參加金門炮戰。炮戰打完後,上頭有指示,儘量避免直接衝突。先生開飛機在沿海巡邏或者掩護補給艦時,常與大陸那邊的飛行員在空中相遇,大家在空中心照不宣,客客氣氣地打個招呼。 婚後沒幾年,先生從一線飛行員轉到台灣駐約旦大使館,做了空軍武官。1969年,我帶着孩子也來到約旦隨任,那時正趕上約旦與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爆發戰爭。 當時覺得好奇怪,每天一到中午11點鐘,槍炮都沒聲音了,下午5點鐘也沒有。後來才知道兩方面的軍人都去喝咖啡去了。咖啡喝完了,砰砰砰又打起來了! 在約旦做外交官夫人,與皇親國戚交往不少。有一次,王太后的法語翻譯臨時有事,我就臨時充當了她的翻譯。那些外國外交官沒想到我一個中國人能把法語說得這麼地道,問我是不是從小生活在法國。 他們不知道,我是當年法租界公董局華董杜月笙的女兒。 這時我就無比思念父親,想起小時候他打我逼我學法語、學英語,想起他的話“既要識字,也要識人”。 約旦國土狹小,絕大部分都是沙漠,別的中東國家都是富得流“石油”,可它沒有。這個“上帝的棄兒”四周又被強敵環繞,全靠國王侯賽因長袖善舞,夾縫中求生存。這麼個小國,竟然在多年的中東亂局中闖出一片安寧。 侯賽因國王,很像上海灘時代的父親。 1976年,約旦與大陸建交,台灣使館撤了,先生要奉調回台灣。可我們已經喜歡上了約旦,喜歡上了國王一家,不想回台灣。先生就辦了退役,留在約旦。 國王侯賽因家族對中國文化情有獨鍾,有一天,國王與先生閒聊時說,世界上很多國家首都都有中華菜館,中國菜真好吃。國王的弟弟哈桑王儲也對我們說,世界到處都有中餐館,約旦卻沒有,不如你們在約旦開個中餐館吧。 就這樣,我卸下了外交官夫人珠寶首飾,文君當壚,荊釵布裙,做起了中餐館老闆娘。為了籌足到開餐館的本錢,我們一次性提取了台灣的全部養老金。 1979年,約旦的第一家中餐館“中華飯店”開張。以前我對美食只會吃和批評,現在我硬着頭皮上陣,和先生既當老闆又當雜工,既當廚師又當跑堂,既做採買又做賬房,睡過地板,白手起家,苦心經營,甚至先教當地人用筷子。 在約旦開了近三十年的中餐館,皇親國戚是常客,大陸來訪的官方代表團,聽說杜月笙的女兒在這裡開了家餐館,也總是很好奇,要來光顧下,還要合影。 大家的要求,我都是有求必應。看到他們,我覺得很親切,好像大陸就不遙遠,年少時在大陸的時光也不遙遠。 父親冥冥中為我們牽下紅線 憶及年少芳華時,曾是驚鴻照影來,可我們杜家人,怎麼敢回去? 兩岸解禁後,兩邊的交流越來越多,但我們卻一直忙於餐館營生,遲遲未能回家。直到2001年,我才首次回到上海,這次我還辦了台胞證。 2005年,先生又帶着我,回到他的故鄉安徽,給親人掃墓。 先生遠赴台灣時,婆婆跟着先生的四哥流落到長江北邊的小城安徽樅陽。直到1973年去世,老人家一直飽受思念和驚嚇,至死再也沒有見過海峽那一頭的兒子,更別說見過我這兒媳。 先生離家時,還是英俊少年,回鄉時,已是古稀之年,慈母已成一坯黃土!母子已天人永隔。在樅陽城郊的荒山上,他跪在母親草萋萋的墳頭,燒紙,痛哭,我也在這從未謀面的婆婆的墳前下跪,磕頭。 萬水千山,渡盡劫波,笑泯恩仇。所有的顛沛流離,都由江,走向海,所有的離合,都由動盪,歸於平靜。 杜家的後代散枝落葉在全球,我和先生已四世同堂,三個孩子文鵬、文琦和文瑞,無論在世界上走得有多遠,但每年過年,他們依然回來,按中國的老禮,向我們磕頭。 而年近九旬的我們,回到了台灣定居,但常回大陸,我們去浦東看過杜家祠堂,去過北京逛琉璃廠,去過前門老舍茶館聽京戲,還去成都看闊別七十多年的空軍幼年學校…… 而2017年年底那一次我們去上海,在復原到嘉定的杜公館舊居西雲樓前,我和先生驚訝地發現,杜公館大門上方,赫然雕刻着四個字:竹苞松茂。 這房子是父親在上海灘剛發達時親自設計建造的,當時我和先生都還沒有出生,我想起父親過世前,為沒能看到我出嫁而難過,原來他冥冥之中早已為我們牽下了紅線。 走了一山又一山,過了一江又一江,四海漂流,我們終於可以在夕陽下享受故園的祥和靜美。只是父親要葬在故鄉上海浦東高橋的遺願,至今沒有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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