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贵、特朗普和对事实的战争 纽约时报 去年12月1日上午,我正在家里给亨特学院(Hunter College)的学生们上课,讨论中国政府如何跨越国界打压对它不利的人。突然,门口出现了十几个戴着口罩的人,举着标语,上面写着“中共间谍滕彪”、“中共制造病毒”等等。家人吓坏了,我的课被打断了。这个离普林斯顿大学不远的宁静小区,可能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戏剧化场面,邻居们可能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我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住在温哥华的中国异议人士黄河边,被类似的一伙人包围骚扰持续了75天,他的朋友、人权活动家黄宁宇被打伤,一颗牙被打掉,右眼底骨折。这种抗议还发生在得克萨斯、洛杉矶、纽约、夏威夷、日本、新西兰、澳大利亚和德国。 抗议者和被抗议者都来自中国。被抗议者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逃往美国的中国富豪郭文贵的反对者。从2020年9月下旬开始,郭文贵号召他的铁杆支持者前往反对者的住处进行抗议,他称之为“全球灭贼行动”。他多次点出二十多个攻击目标的名字,说他们必须付出代价,必须停止攻击郭文贵和他所发起的所谓“爆料革命”和“新中国联邦”,删除文章、关掉推特。其中17人已经或正在遭受骚扰,包括两位媒体人,一位牧师兼人权活动家,以及两名自称的郭文贵金融诈骗案受害者。 我家外面的抗议活动持续了一个多月。抗议者少则十五人,多则近三十人。根据我请的私人侦探的报告,他们每天早晨在市政府停车场集合,小头目分发标语旗帜,在上午10点半到达我家,下午4点半离开时还进行祷告。他们全程对我的房子录像,并在郭文贵的GTV上现场直播。除了齐声高喊“滕彪是间谍、不得好死”,对我和家人进行侮辱谩骂之外,他们还质问我为什么要反对郭文贵、为什么质疑声称新冠病毒是中国制造的生物武器的闫丽梦,对邻居恶语相向。 他们甚至在我的车道上堆起高高的雪人,上面写着“乱伦彪、中国特务”。那是郭文贵给起的侮辱性绰号。 这些人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现实”里:他们似乎相信共产党几个月就要倒台,相信郭文贵是那个推翻共产党的英雄,我和所有反对郭文贵的人都是中共特务。他们许多人也相信关于大选舞弊的谣言,相信“匿名者Q”组织(QAnon)上那些离奇的阴谋论,相信特朗普是美国的拯救者。就像1月6日参加狂野集会的那些人一样,郭的粉丝也组队参加了那次集会,而且在当天宵禁之后还试图走向国会。说中文的特朗普支持者大部分竟认为,闯入国会的那些人是在捍卫美国民主而不是颠覆美国民主。 郭文贵与其支持者对中国异议人士的骚扰,是一个可怕的信号,信息影响观念,观念引导行动,每时每刻数以千万计的假消息,都在催生1月6日那样的极大威胁美国民主的恐怖行动。这些信息已经在无数人脑海里形成了“另类事实”,也加剧了美国社会的撕裂。拜登在胜选演讲中说,“现在是美国疗伤的时候了。” 美国正在经历种种伤痛——病毒、种族裂痕、失业、被威胁的民主,但是“真相”受到的破坏,恐怕是最难愈合的伤口。 针对我的网上和线下的霸凌,从2017年就开始了。通过网络开启了所谓“爆料革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为了“保命、保财、报仇” 。在他的粉丝看来,他财力雄厚、掌握高层内幕、反抗最坚决,又有特朗普的前顾问班农和众多知名的中国异议人士背书。而我从一开始就批评他是个习惯性的撒谎者,说话极端、荒谬、又淫秽;我写了长文揭露郭文贵并分析郭粉现象,他怒不可遏,很快给我送来一纸诉状。 郭文贵从海量的支持者中发现了巨大的谋利机会。他先在2018年底发起法治基金和法治社会两个组织,找来班农任主席,吸收了好几百万美元捐款。之后他鼓捣出一个又一个新名堂:G媒体、GTV、G Dollar、G Club、G Fashion,后来又弄出喜马拉雅农场和“新中国联邦”,吸引投资。当GTV去年被FBI和美国证交会调查的消息披露时,郭称它已经集资了3亿多美元。 一位在我家门前抗议的老人借钱10万元投资给郭文贵的“项目”,他认为我这样的反郭者是阻碍他发财的罪魁祸首。郭文贵曾许诺,只要参加给他投资,参加反对共谍的抗议活动,他就“全力以赴支持”他们在美国办政治庇护。据我调研,这是大部分在我窗外站在寒风中的抗议者的另一个动力。 这件事引起了FBI的密切关注,我向他们提供了郭文贵策动一系列骚扰事件的资料,和可能的签证欺诈的线索。在当地警方12月底的报告中,来我家的抗议者当中有七个人的身份被查出,有六人被列为犯罪嫌疑人。公益律师和当地的活动人士也给予我极大的支持。最近几周抗议者没来我家,据我了解,同一伙人转战纽约,对记者韦石一家进行同样的骚扰。 四年来,中文网络和知识界最有爆炸性、影响最为深远的争议,是围绕两个人物展开的——郭文贵和特朗普。挺郭的人几乎全部挺特朗普。这两位横空出世的人有太多相似之处:超级自恋的知名富豪,明显的专制型人格,谎话连篇,喜欢阴谋论,性丑闻不断,蔑视规则,用滥诉打击媒体和批评者。很多中国异议人士又挺郭又挺特朗普,这是非常令人迷惑、沮丧却又特别重要的知识现象和政治现象,很多特朗普支持者还在Twitter上大肆转发关于美国选举舞弊的阴谋论。 为什么人们会相信谎言和阴谋论?事实真的能打败谎言吗? 2012年我写过论文,讨论互联网对中国民间维权运动的积极作用:互联网加大了审查的难度,促进了信息传播,加强了民间的动员能力,使“无组织的组织”成为可能。那时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今天的局面:众多追求民主的中国学者和活动家,在转发完“郭战神”耸人听闻的谣言之后,热情地传播关于BLM(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新冠病毒和选举舞弊的阴谋论。 麻省理工学院2018年的研究发现,在Twitter上,"假话比真话传播得更远、更快、更深、更广”,真消息接触到1500人所需的时间,是假消息接触到1500人所需时间的6倍。互联网算法会根据用户的偏好推送信息和产品,人们也更愿意去阅读和自己既有观点相同或相近的东西,从而强化了自己的观念和生活方式,于是,越来越多的人陷入信息茧房(information cocoons),作“茧”自缚,不再接受不同声音。 中文网络上,谎言、谣言、假消息甚嚣尘上,郭媒体、法轮功系列媒体、反共自媒体等不知疲倦地制造和传播阴谋论,中共控制的微信和媒体也加入假消息的大合唱。有一点不同:中国政府的政治压制和信息审查,是谣言的温床。有些“谣言”,其实是被压制的真相,人们戏称为“遥遥领先的预言”。在事实与谎言的战争中,专制政府掌握绝对实力:从媒体、科学界,到法庭和监狱。中国政府把真相认定为谣言的时候,民间则把“谣言”当真相。这自然是控制信息和压制言论所导致的社会心理。极为吊诡的是,很多中国人照搬这套认知模式来看待美国政治,把新闻自由体制下的独立媒体视为假消息,却把小报的阴谋论当做真相。 似乎越来越多的人生活在“另类事实”的平行世界里。更严重的是,在“后真相时代”,人们越来越不在乎真假了。权力就是真理。战争的双方不再是事实和谎言,而是真相A和真相非A的罗生门,决定胜负的标准似乎也消失了。拿出多少数据、事实核查、法庭判决,也无法说服那些深信选举舞弊的人。 因此,我拿出主流媒体和人权组织对我被关押和受酷刑的报道、在美国国会多次听证的发言,也无法说服那些相信我是中共特务的人,他们拿出郭媒体的造谣文章来反驳。他们不在乎事实。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曾说:“极权主义统治的理想人民,不是深信不疑的纳粹或坚定的共产主义者,而是那些认为事实和虚构、真与假的区别不存在的人。” 这是对我们民主根基的威胁。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在《论暴政》(On Tyranny)一书提出了抵抗暴政的二十个教训,其中一条是:“相信有真相 ”。如果一个社会连共同的“事实”基础都不存在,那么民主对话也就无从谈起。 我的不少朋友,把“反共”当做唯一理想。在他们的敌我二分法里,挺川、挺郭就是反共,反川、反郭就是拥共。中共已经信用尽失,无论中共说什么大家都不信。所以当骗子和野心家利用“反共”口号图谋不轨的时候,可以轻易地俘获人心。很多痛恨中共而又找不到出路的中国反对派,先在郭文贵身上、后在特朗普身上看到了希望,中国成语“病急乱投医”、“饮鸩止渴”说的就是这种状态。 但是,反击假信息、揭示真相的努力也没有停止过。很多媒体、事实核查组织、人权机构和网民不向阴谋论屈服。有的政治人物坚持真相和原则高于党派和选票。当特朗普成为对美国的“明确而现实的危险”的时候,Twitter、Facebook等纷纷封杀了他的账号,哪怕流量变小、股价下跌。 至于我家外面的那个戏剧化场面,我的邻居们相信本地报纸和《华盛顿邮报》的报道,而不相信郭媒体。那些人想把“另类事实”强加给我的社区,但没有得逞,虽然对我的网络抹黑和霸凌仍在继续。 瓦茨拉夫·哈维尔(Václav Havel)的名言“生活在真实之中”,曾极大地鼓舞了我和众多的中国异议人士,成为我们反抗专制的动力。在今天的美国,在后真相时代的网络世界,这句话呈现出更深刻的意义。 滕彪简介链接: 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BB%95%E5%BD%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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