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梦、欧洲梦，过年做个中国梦

                  过年了，是回顾与展望的时机。我已经写了一篇这类的文章，被一家香港杂志有偿采用，自然不能在网上公布。这里只好另辟蹊径，和大家一起来做个新年好梦。

做梦是人的本能，梦也有许多种，大体不离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人们提到最多的自然是那种实现理想的梦，这种梦也就成了一般梦的代表，称之为梦想。

各种大规模的广泛流行的梦想中，当属美国梦最为经典。无数美国大片中展示，历经苦难的外国人，终于乘船来到了纽约。当他们看到那个在曼哈顿外海熠熠生辉的自由女神高大塑像时，美国梦顿然生发：在这片土地上，只要努力，就能成功！

美国梦的核心是“拥有最大的自由去挣最多的钱”。在美国，老板可以随时解雇工人，最低法定工资只及法国的一半。大部分的社会保障都是付费和自愿的。最低生活保障是600美元一月。（约为法国的三分之二。）美国是富人、是年轻人、是有聪明才干的人、是勤劳的人的天堂。对弱势者可不是理想之地。美国梦的精神原则是自由主义、个人主义、平民主义、实用主义、竞争主义和征服主义

当今世界上，若果还有第二个可以与美国梦媲美的梦那就应当是欧洲梦。因为欧洲的人口有五亿之多，远多过美国的三亿。如果用一句话，如何概括欧洲梦呢？想来想去，以我在欧洲居住近三十年的体会，这里的人可没有美国人那么努力，对成功的渴望也远不及美国人强烈。他们的最大成就，最大价值，就是有一个尽可能普及的幸福生活。那么概括起来，就是：人人都能幸福地生活。这个梦想保护所有的人，它太过慷慨，从而显得相当地不可行，尤其是在遇到经济困难的时候。这个梦背后的意识形态是第二国际的与资本主义共融的不消灭私有制的社会主义。

这个地球上如果还有第三个大的梦想，那就应当是中国人的梦。中国人口有十三亿，比所有三十个发达国家的人口总和都要多许多。中国人的梦想当然重要，何况我们正是中国人。中国是一个历史悠长的大国古国，中国梦的具体内容必然随着时代变迁。古代中国人的梦我就不讲了，今天仅从近代讲起。

自1840年鸦片战争战败以来，中国人的第一个梦想就是要不受外国人的欺负。就是要改变“落后、挨打”这个最基本的局面。这个事情直到1945年，中国人花费了大体105年，才算基本搞定。而后，还有三年，国民党政府处于美国的影响之下。而后，第二共和的前十年，大陆中国处于前苏联的影响之下。真的是从1960年开始的中苏关于修正主义的论战之后，中国才得到真正的独立自主。那是凭着穷而大，再加上毛泽东的硬气得来的。代价可是不菲。但我依然承认，这个中国人不挨打的梦想是在毛泽东时代实现的。

中国梦的第二个阶段自然是从1978年开始的。那时中国虽然独立，但由于文革的动乱，“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自改革开放放出私有制和外资这两只老虎以后，中国的经济发展能量就如洪水般地涌出，而且一涌至今33年。这第二阶段的中国梦基本上就成了一个国家和国民摽着劲，一起做的发财梦。这个发财梦的成功实在是超过了全世界自然包括中国人自己当初的最乐观的设想。虽然现在中国的人均收入依然只有四千多美元，可是比文革中的约200美元已经是翻了二十多倍。大家还记得邓小平的曾经梦幻般的宏图，要在20世纪末之前翻两番，达到人均800美元吗？这个宏愿居然超额完成。更可庆的是，中国的发展在进入本世纪以后，继续提速。10年之内，居然就又翻了两番还有富裕（包括人民币升值30%之助力），才有了今天的人均超过4000美金。

到如今，发展的速度已经不再是中国人的第一考虑。因为板上钉钉，中国的GDP10年之内就会超过美国，而后越超越多。而那人均超过美国则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奥巴马已经说过实话，地球承受不了，我们得另寻出路。那么中国梦的第三个阶段是什么呢？我以为，那就是在恰当程度上的共同富裕，就是实现胡温提出的和谐社会、科学发展、建立全覆盖的社会保障制度。我们千万得切记西方的教训，不可在建立社会保障制度上走太远。一定要留有将来继续发展，甚或必要时适当退却的余地。

再过至少10年，至多20年，中国人的梦想就应当开始进入第四个，也许是最后一个，但恐怕是最难的一个阶段，那就是如何在精神上引领世界的前行。不要以为这是痴人说梦。看看眼下西方普遍面临的深刻困境。著名金融史学家弗格森已经把2010-2020年的美国预言为“地狱十年”。如果他不幸而言中，那中国可不是就得开始扛起这副重担吗？

在历史的长河中，10-20年，真的很短。中国人有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中建立起一套新的，比如今占主导地位的西方意识形态更有力量，更优越的意识形态吗？上段已经说了，有必要。现在我至少可以说，有可能。

这里我就要介绍中科院哲学所的哲学家赵汀阳先生的两项工作了。

第一是他提出一个“天下观”。赵先生就此有数十万字的言说，在国际学术界已经有了一定的影响。以下一段是我对赵先生“天下观”的概括。退后一栏，标示不是我的独创观点，是引用：

天下是中国古代对世界的称呼，它的规模大于国家。这个天下（蓝天之下的所有地方）的概念与当今的国际一词并不对价，而与世界一词大体等阶。

中国人自古有“以天下为己任”的说法，天下的基本性质是“无外”，它要囊括整个世界。“齐家治国平天下”，是要以整个天下的利益为出发点的。

西方的文明没有天下这个概念。有的只是国际。至多是几个国家集团在国际上的利益冲突和折冲。处于本位的必然是国家，至多是一些渊源相同的国家组合起来的国家集团。

与中国人的“天下”的概念等阶的西方概念“世界”是没有秩序，没有制度，没有政府的。当今世界上至高无上的是那个最强大的国家集团的利益。天下或者世界的利益，不得不屈从于这个最强大国家集团的利益。或者说，世界的利益只有在符合这个最强大国家集团的利益时，才被慎重考虑（比如环保，比如能源枯竭）。

当今世界，必须建立一个以整个“天下”的利益为出发点的新的“世界政治哲学”。国家或国家集团的利益必须被超越。国际不应当只是争夺国家或国家集团利益的舞台，而应当是维护整个世界的共同利益的场所。

现在我来介绍赵先生的第二个创见，很可能更重要，也更独创，但影响还远不及“天下观”的关于“民心”的概念。就此赵先生也已经有许多的言说。

西方不是有一个大名鼎鼎的民主概念了吗？天赋人权、人民主权的学说，不是已经世界通行，普世价值了吗？为什么还要叠床架屋，另起炉灶呢？那请你先回答我这个问题：“全体人民，或者大多数的人民的意见，是不是一定正确，一定道义，一定公正，或者说一定行得通？当初的共产主义有没有那些国家的多数人民的支持？现在欧洲的过度的福利制度有没有那些国家多数民众的支持？” 好了。小的毛病我都不说了。人民主权的原则有大漏洞吧？怎么堵这个漏洞？这就是赵先生和像我这样的一批人在思考的问题。

我还是直接引用赵先生的文章吧。好在他关于“民心”有一个很言简意赅的表述。由于引言还是有点长。我退下一栏标示：

我想特别提一下“民心”问题。我把“民心”问题和民主问题区分开来，并且把民心和民主都看作是关于公共选择的问题。就是想强调，民主仅仅是个工具性的问题，是表达公共选择的一个技术性方式的问题，而民心才是公共选择的实质性问题，是公共选择的问题本身。甚至，民心问题还大于并且包括公共选择问题，因为民心不仅包括人民的集体主动选择，不仅表达了人民的自觉意志，还包括人民没有想到的但一旦知道就会同意的选择。打个比方，你替我想了个好主意，完全是为我着想的，而我原来由于知识有限，所以想不到，但我一听觉得大得我心，我就会同意。这样，民心就不仅包括人民自己自觉的选择而且还包括潜在同意的选择，只要是为民着想的选择。因此我在书中强调了民主不等于民心的表达，而且民主往往不能表达民心。民主有许多局限性以及难以克服的困难，我们都知道的。可以说，民心问题比民主问题要深刻得多，而且民心问题才是政治合法性问题的关键。

民心问题一直是中国政治哲学特别是天下理论的一个核心问题，得到土地并不是得到天下，得到天下民心才真的拥有天下，这个原则说明民心是政治合法性的依据。据说尧舜禹汤开创了民心传统。当然，民心问题一直存在着一个技术性的难题，这就是如何获得充分并且准确的关于民心的信息。在这种技术性问题上，民主形式就有了优势，为什么民主制度往往被采用来反映公共选择？恐怕主要是因为具有操作上的技术优势，尽管它是很不准确甚至错误的反映。在找到更好的可操作的技术手段之前，我们也只能用民主去凑乎事。中国古代没有发展普遍的民主制度，而是想各种方法去获得关于民心的信息。比如尧舜禹汤之类就会问大臣们，如果要干什么什么事情，你们看谁最有本事？现在我们需要一个什么什么样的人来管理国家，你们讲讲谁最有可能？等等，可能有的人就说张三不错，另外的人说李四不错，那么大家就给要出论证，列举他干了什么事，有什么特长等，有什么样的人品，诸如此类，这些都是要辩论的。这是一个对话式的讨论结构，大家讲道理，举证据，摆成果等等，这有些类似欧洲喜欢推荐的政治对话形式。然后，假定同意派谁去做事情，比如治水，那就要进一步看看他是否能真正治好，治好的时候人民会欢呼，如果有了人民的欢呼，这是个铁证，那么他的合法性就被进一步证明。最早的民心调查方式大概如此，先由专家集体论证，然后到民间由人民来最后证明。这种民心检测方式虽然表面上没有民主投票制度那么规范，但实际效果恐怕比投票准确。比如说焦裕禄之类的好官，只要到了兰考县，就会发现人民提起来个个都赞不绝口，这不用投票。我一直疑心民主投票制度不是为了尊重人民的选择，而是为了政治集团的利益，当然我们不能用猜想代替证明，但有一个侦探方法似乎很有用，侦探会考虑“出了这样的事情，谁是受益者”。我特别欣赏这个思路。民主的受益者与其说是人民，还不如说是政治集团。

当然这些考虑还只是初步的思路，但我觉得极有价值。尤其是在如果西方真的解决不了他们的制度困局，而人类必须在西方的运行不了的制度之外另辟蹊径的时候。”民心“思想，就可能是一个宝贵的元概念了。

最后再附带说几句，这三个梦之外，世界其它地方的人民也会有的他们自己的梦。

比如俄国梦，那应当是重新取回他们当年的超级大国地位。但有中国挡在他们前面，这个梦只怕是难以实现。

比如阿拉伯梦。里面会有什么？民族统一？再等一个世纪。打垮以色列？也是再等一个世纪。像东亚那样高速发展？唉，不要50年，半岛的石油采完了，只怕是今天这样的发展速度都维持不了呀。民主？就算完全实现，得不到前面三样，那个梦又能美到哪里去呀？

比如非洲梦？现在已经没有殖民压迫，他们也没有以色列那样的宿敌，也没有统一的愿望。差不多的非洲国家也都已经有了西式的选举民主。那就只剩下发展。但是这个发展成功的梦能做成吗？为什么，你知我知，但碍于政治正确，不能说出口。除非全世界真的都共同富裕了，非洲也能跟着富裕。那一天恐怕比一个世纪更遥远。

拉美国家的梦想呢？他们已经有了民主，他们也不需要统一，大概还是就剩发展梦了吧？在这里至少一部分国家，比如巴西，那还是可能成功的。但是，也必有很多拉美国家，做不成这个发展梦。为什么？那得钻到血管里去找。

比去比来，还是我们中国这个梦最有看头。同胞们，让我们共同努力吧。

最后我要申明，赵汀阳先生写过类似题目的文章。本文的内容多受赵先生的启发。但并不是照抄，除了已经声明的两大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