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利休其人其道
日本今日之成就,得益于三个人。其一,圣德太子;圣德太子是第一个“睁开眼睛看西方”的日本人。在他主政时期,引入了隋唐文化和印度佛教,使日本在物质层面,和大陆接轨;在思想和文化层面,向印度看齐。
其二,千利休;历史之发展,如人步行,左一下右一下,左矫正右,右匡扶左,断没有两脚并行的。一只脚走到底,只能进入万劫不复的死循环,如中国历史;而所有的文明国家,必然是左冲右突、两种势力交互博弈、互相纠偏的结局。一阴一阳,之为道。
如果说,圣德太子是“崇洋派”,千利休则是“复古派”。在天皇、将军和贵族一派奢靡之风中,千利休横空出世,倡导“清静和寂”、朴实无华的茶道之风,并一鼓作气将此风吹遍了日本之建筑、园林、装饰、绘画、插花等诸多领域,重新发现了日本上古时期的本土精神。换言之,千利休是对圣德太子之修正。
其三,福泽渝吉。没有福泽渝吉,日本人就一直沉浸在“小岛众民”的日本梦中了。坦率地说,这种生活也没什么不好。迄今,仍然有一些怀旧的日本古典学者,在寻找江户时代消失的背影。自然、清洁、俭朴、安静的小日子,“一箪食一壶浆,民也不改其乐”。这是东方禁欲主义,是极小化物质、极大化精神的一种状态。
福泽渝吉号召日本人,“脱亚入欧”。在其发表的最早、最重要的启蒙读物《劝学篇》中,第一句就写着:天,不造人上之人。等级制无疑是中国礼制的遗毒,儒学在日本之扩散,不可避免地将这种病毒带到了日本列岛,并侵入了日本社会及民众的肌体中。千利休之茶道,虽然,倡导平等的禅宗思想,可是,对等级制的打击,并不是致命的。
毕其功于一役的任务,由福泽渝吉完成了。他的新式武器,就是西方的自由和民主。在千利休的游击战术袭扰下,并不太强大、并不太有战斗力的儒家思想,终于被日本扫地出门。从此,日本告别了东方专制主义,大踏步地进入了世界文明国家的行列。
千利休是个茶人,可,要是只把他局限在茶道之内,就贬低了其在日本历史进程中的作用。千利休在粗陋的茶碗中,用纤细的竹质茶杓,搅动抹茶,掀起了日本社会变化的风暴。这正是千利休比之于陆羽的伟大之处,也是陆羽和千利休不可等量齐观的原因所在。
千利休是织田信长选中的三个茶人之一。信长控制手下的一个办法是,赏赐价值连城的茶具,并授予举办茶会的特权。没有信长的允许,武士是不能随便开茶会的。茶具和茶会,遂成为一种标签;有了标签,才算获得了信长的赏识,才算是信长的亲信,身份骤变而身价暴涨。由于,茶会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追求茶器之豪华、高贵,茶室之宏大,与会人数之多,也就成为信长时期茶会的时尚和风潮。
如果没有本能寺之变,如果不是明智光秀在本能寺之变中逼迫信长自杀,日本的历史轨迹,该向何处?千利休和茶道之未来,是何面目,恐怕都是一个谜。历史如此诡异,雄才大略、豪气凌云的织田信长正当盛年,却不得不在本能寺滔天的火焰中,终了自己的生命,只留下一句“无关是非”的无奈叹息。
丰臣秀吉继承了织田信长的政治遗产,其中,也包括千利休。千利休大放异彩的茶道生涯,也是在与丰臣秀吉“蜜月般”的合作中展开的。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千利休之悲剧,也是丰臣秀吉一手造成的。丰臣秀吉以“天下人”自居,千利休以“天下茶人”自傲;一个以武力令天下武士庶民仰视,一个以“清静和寂”的茶道精神及高超的审美旨趣,令众人追随;一个以“刀狩令”将天下铁器尽数收缴,一个以两叠半的茶室,收拢了日本民族的心灵。一武一文,各领风骚,堪称日本历史上最伟大的对手和伙伴。
伟大的对手之间,总是上演着精彩的故事。
听说千利休在京都的家中,“朝颜”开得格外好看,看过的人,都说好。“朝颜”者,牵牛花也。丰臣秀吉就和千利休说,赶快准备一下,我去你家喝个茶,顺便欣赏一下你的“朝颜”。第二天,丰臣秀吉兴高采烈地来了,可是,进了花园,大为震惊。满园失色,传说中的牵牛花一朵也没有。休吉不禁大为震怒,但也不好怒形于色。
随着千利休,解下武士刀,半跪着进入茶室。猛抬头,一朵娇弱的“朝颜”,在釉色黝黑、质地粗糙的花插里,散发出微弱的光芒。千利休的茶室,是一个刻意营造的、与世隔绝的格子间,没有直射的光线——直射的光线,过于强烈和耀眼,这是与千利休的美学观不相容的;茶室四壁,是泥胎,为了营造沧桑、枯寂的氛围,颜色像烟熏火燎过的。试想,在这样一个封闭、灰暗、局促的空间,丰臣秀吉一眼望见挂在墙上的、唯一的一朵朝颜,该有怎样的激动和感慨。
丰臣秀吉被千利休而折服,千利休的茶室,遂成为丰臣秀吉及各路大名拜会的圣地。一时间,千利休之茶室,成为战国时代武士们的精神家园。不过,日本不是中国,日本大名也不是刘邦手下暴得天下的草寇——樊哙等在刘邦的大殿,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杯盘狼藉,一派胡言,肆意撒野,随地便溺。来茶室的武士,不是来喝茶的,更不是来撒野的,而是来虚心学习、接受教育的。茶道是一种教养,是修身养心、陶冶情趣的必修课,而他们的老师,就是茶人千利休。换言之,千利休是战国时代最上层武士、即大名们的精神领袖。
千利休和丰臣秀吉合作的早期,是非常融洽的。丰臣借重于千利休及其茶道,笼络各路大名;千利休则通过各地大名,将自己的茶道,远播日本列岛。如果说,丰臣秀吉和千利休之合作,是一出“二人转”,则其最精彩的篇章,非北野天满宫大茶会莫属。
1500多人,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坐在一张席子上,还有使用纯金茶具的豪华茶室;山麓溪流,树丛草甸,大茶会在京都郊外的原野上漫无边际、无拘无束地展开;将军和百姓,大名和商人,士民一体,天下同庆。如日本学者所言:千利休的理想,是创造一个超越身份、没有名分限制的新世界,士民平等,天下平等。利休之意不在茶,而在乎平等;利休之茶道,不限于茶,而在乎以茶道打破人分高低物有贵贱的不平等的社会体制。
对此,权力基础尚不稳固的丰臣秀吉,是赞同的。大茶会也是在丰臣的大力支持下进行的。秀吉还为大茶会写了“广告”:茶の湯に興味のある者は 武士も町人も農民も それ以外の者も 皆集まって 思い思いの茶を点てよ——对茶道有兴趣的,武士也好,町人也好,农民也好,其他社会阶层也好,全都来吧!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喜欢点茶吧。
军人是靠不住的,丰臣秀吉也不例外。天下稍定,丰臣秀吉就颁布了《身分统制令》——日本社会分为公家、武士、町人和百姓四个阵营。公家是以天皇为首的皇亲集团,他们没有政治权力和经济实力,但有虚名和教养,是日本传统文化的传承者;武士是日本社会的实际统治阶层,他们一手仗剑,一手抱着钱袋子和粮仓;百姓是住在农村,专门生产稻米和其他经济作物的农民;町人就是商人,他们住在城下町——城下町,是武士居住的城堡的郊外;町人从事手工业以及贸易活动,为庞大的武士集团提供各种经济服务,比如稻米买卖、货币兑换、货物运输、日用品加工等。
士农公商,四民分野;人分等级,群有贵贱。每一个人,都被固化在棋盘式的格子间中。阶层之间的转换,是不允许的;武士不可以脱离自己的身分,作与自己身份不相干、不相称的事情,比如,武士去市场上买酒打酱油,是不允许的,是被耻笑的。反之,町人和老百姓,也不可能晋升为武士。
丰臣秀吉和千利休的蜜月期,基本结束了。虽然没有马上分道扬镳,但分歧已十分明显,且是不可调和的。千利休之茶道,倡导平等。要平等,自然是就低不就高,要让平民百姓、让权势者之外的人,也有机会享受茶道。丰臣秀吉之国,是等级分明的金字塔。
千利休之茶室,是草庵风格的;木架土墙,萱草覆顶,屋檐低垂,小窗幽暗,与普通日本农家木屋,毫无二致。丰臣秀吉则在大阪城的天守之上,建造了一个举世无双的黄金茶室,金碧辉煌,极尽奢华;
千利休之茶器,不是唐物,而是和物。中国瓷,一是价格昂贵,一般人用不起;二是,釉面润滑,光亮如鲜。千利休一改茶道中对唐物的推崇,转而使用日本本土的黑乐瓷。黑乐瓷,釉色晦暗,质地粗糙,像新石器时代的陶器一样,不滋润不发亮,却有一种古拙质朴的美感。
丰臣秀吉之茶具,除了继承石田信长的大量唐物之外,就是金制茶具,熠熠生辉,灿烂夺目。与利休之茶具,不可同日而语。在日记中,利休写道:げ柰毪恕〔瑜颏郡皮毪长趣颉⌒慵婴盲皮い搿�——秀吉讨厌用黑茶碗点茶。另据日本学者近年的研究,利休所修建的草庵茶室,也因不合秀吉的喜好,被命令重建。
丰臣秀吉和千利休,渐行渐远。导致两人决裂的,是一朵野菊。
一次,千利休作茶会,丰臣和另外三个大名在座。利休离席之际,秀吉做了一个小动作。他把藏在自己怀里的一朵野菊,插进装有抹茶的茶叶罐和茶碗之间的空隙里,并以为得意。秀吉想,千利休曾经把所有的牵牛花剪掉,只留下一朵观赏;我也如法炮制,用一朵野菊杀他个回马枪,看他如何应对。不曾想,利休回来之后,一言不发,将野菊拿下去了,连正眼都没看秀吉一眼。
秀吉傻眼了,比看见一朵牵牛花的时候,更加震惊。不妙的是,这一次,在场的不只是秀吉和千利休,还有另外三个秀吉手下的重要大名。利休完全无视秀吉之存在,既是作为天下茶人的一种舍我其谁的骄傲,也是对最高权力拥有者丰臣秀吉之挑战和蔑视。利休无言,但是其作为明确宣示:我的地盘我做主,丰臣秀吉你别插手!
丰臣秀吉和千利休,在精神上,彻底决裂。之后的一切,都是秀吉主导的,也是丰臣秀吉对野菊花事件的报复。丰臣秀吉先是命令千利休,不能再举办茶会;要是举办,必须经过自己允许,并在自己眼前举行。
天正19年初,在丰臣秀吉常去的京都大德寺,发现一座千利休木像。谣传,是千利休自己造的。实际上,是大德寺为了感谢千利休的大额施舍,和尚们自发制作的。木像立在大德寺山门楼上,山门乃进出大德寺之惟一通道。秀吉认为,在自己头顶上,立千利休的塑像,岂不是目中无人,要把我踩在脚下吗?
对“天下人”丰臣秀吉而言,还有比这更大的屈辱吗?是可忍孰不可忍。2月13日,丰臣秀吉下令,把千利休赶出京都,让他回老家堺闭门思过。同时,将千利休大德寺的木像,在京都一条戾桥上示众,并传话给千利休,不谢罪,下场和木像一样。
崇拜千利休的大名,纷纷劝千利休通过丰臣秀吉的母亲和妻子,向秀吉疏通关系。千利休拒绝了。在千利休由绪书中,利休写道:因茶道而天下知名的我,为了活命而求助于女性的话,真是遗憾啊。
骄傲的千利休,至此,依然是骄傲的;他没有认错,更没有谢罪;他没有一丝的懊悔,也没有一丝向秀吉之乞求,他毅然决然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这,是丰臣秀吉最不能忍受的。他没有直接杀掉千利休,而是将其流放。一是念及以往的情分,二是给了千利休一个回心转意、服软屈膝的时间窗。他在等待,等待千利休直接或间接地向其俯首称臣。只要千利休说了软话,认错服输,丰臣秀吉是会放千利休一条生路的。那样做,既显示了丰臣秀吉无上的、不容挑战的权势——连最骄傲的茶人,千利休也跪下了;其他人等,还能如何!——又搏得一个大肚能容大美名,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千利休不买他的帐,不给丰臣秀吉一举两得的机会。可想而知,丰臣秀吉该有多大的怨恨,不杀不足以泻其忿。在长达半个月的等待后,丰臣秀吉作了最后的决断:命令千利休切腹。2月28日,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3000多名日本武士,包围了千利休在堺的房子。面对宣布切腹的使者,利休的反应是,以点茶招待使者。
千利休放弃了生,选择了死;千利休之茶道,却因此而获得了最灿烂的光辉。反观丰臣秀吉,却是一个失败者,彻底的失败者。当一个人、组织只有以武力和强权,让另一个人和组织屈服时,武力和强权是虚弱的,也是可耻的;当一个人和组织不得不以消灭对方的肉体,让另一个人和组织顺从时,胜利者是惶恐不安的,并将在永远的天谴中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2013年11月6日,15:00
北京,望京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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