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在每个周末到美术学院,最初的目的很简单:打篮球。原因也简单到不言自明——为了省钱。我居住的小区附近的小学,虽然有场地,可是,每次要5元钱,而美术学院是免费的。去得多了,经验越来越丰富,环境越来越熟悉,打篮球就不再是唯一的内容。眼睛所及,也看到了一所大学的风景。
美术学院是一所真正的大学,可是它并不大,就校园面积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巨大的花盆,一望而在眼中。它是开放的,不封闭、不狭隘。和艺术无关的人进进出出,也没有任何人出于安全的理由严加盘问。大学,除去和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和独立,也应该有“胸怀天下”的心态,至少,不应该拒人于大门之外。我因此对美术学院心生好感,因为,据说,北大也是对外收费的。
篮球是沉默者之间的游戏,也是季节性和年轻人之间的运动。周末的午后,很多年轻人聚集到这里。夏天,直到4,5点钟才会有人陆续向这里汇集,三三两两;可要在深秋或者初冬,才过中午,就有人占据了各个场地。他们有的是学生,有的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这些人大多互不相识。可是,只要聚齐了6个或者8个人,就兵分两队,开始对打。有时,人数太多,就分成三到四个小组,“胜者为王”,继续坐庄,负者下场,坐在边上当观众。
赛场上充满了激烈拼搏的气氛,因为不是正式的比赛,各色人等,重在参与。有的人身手不凡,另一些只是篮球爱好者。这大致可以从每个人的装扮上看得出来,“业余”选手,装备也比较业余,背心短裤都不讲究什么来历;“职业”选手,则脚踏名牌,衣长过膝,背后是他所崇拜的NBA球星的号码。有一个外号“马头”的年轻人,他两边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和“大清朝”的光头一样,青光可鉴。中间一绺头发直立,背后拖着长长的辫子,可谓“中西合璧、古今一体”。这是我在美术学院所看到的最直接的艺术,而且是人体艺术,而他在球场上的凌厉身手,则属于更前卫的行为艺术了。
也有“外强中干”的角色,以只“武装牙齿”的北京土著居多。有一次,来了两个身高马大、“装备精良”的北京人,和我以及我的同学分在一组。我们本指望“狐假虎威”,和他们在一起能战无不胜,想不到这两个是“中看不中用”的主儿。他们每一次拿球,都讲解一下“战术安排”,让我和我的同学拉开或者掩护,他们单打。可是,他们两个,一对草包,突破进不了三秒区,投篮又漫无边际,好像漫射一样。也没有“顽强抗战、坚持到底”的决心和耐心,几个回合下来,就没了脾气,卷起衣服,“仓惶而去”,和战败的逃兵一样,完全没有战士的勇气。
坐在场边的时候,有另一种感觉。半空中总有星星点点的风筝,随风不去;夏日午后炽热的阳光,汗水,青春洋溢和挥霍的赛场;暖意残存的深秋,凉风,喧哗和吵闹;斜阳下的阴影笼罩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足球场上,常有比较正规的比赛,人在球场上飞来飞去,忽散忽聚。偶尔,会有一片尖利的叫声,这是进球的一瞬间,此时,总会下意识地想看“慢镜头”,可时间的过去总是无奈,只有风景的片断在记忆里留存。
图书馆——这是一座三层建筑,西表中里,外墙砌着一律的灰砖。虽没有张扬的气势,却有细密的节奏。馆内,是一个中国式庭院,紫竹数丛,绿草盈地,阳光透过黑色铝合金镶嵌的玻璃窗映照着门厅,光亮如雾色一样温馨弥漫。大厅四周散放着几张小桌,看似无意,却是有心。男女若干,有的在看大片,有的在网上浏览,有的对窗沉思,有的掩卷而眠。寂寂无声,能听见脚步,思想者的脚步。
小书店——不忙的时候,到这里。抱一本书,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忘记了时间之流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地下还是在人间——因为,书店是半地下的。
露天剧场——大多数时候,这里只有清风驻足留连。半月形的剧场,像一朵雕塑的花朵,盛开了一半。月光来临的夜晚,星光暗淡,在水一样冰凉的台阶上,坐着一对热恋中的男女,他们在倾听,用心,听见树叶沙沙送来少女弹奏的琴声,绵绵不绝,似水流年。
雕塑——在有眼力的人看来,艺术无处不在;而对一般人来说,现代雕塑就是初级的工匠“一失手成千古恨”的半成品,也有人称之为“创造性破坏”。只要明确了远大的目标,所有的不择手段都具备了高尚的意义,雕塑也不例外。我见过一个高速车床切削金属留下的蓝色钢丝纠结而成的长方体,立在行政楼后面的水池边,好象一块有棱有角、上好的方钢被腐蚀得褴褛不堪,可质感尚在,坚韧而冷峻,坚强不屈的钢铁线条试图突破长方体而未遂,有一种重压之下的忍耐、爆发之前的沉默和英雄落寞的沉重。在中式景观里,这里本来是柳树的位置,可是,取而代之的是工业时代的骷髅,那种冷酷、杂乱和毫无逻辑或许寓意着作者对农耕时代的追忆和过度工业化的反动。
爆米花——显然,这不是一处风景。不过,我却常想起它。美术学院北门口,有一个卖爆米花的。要是你累了,走在初冬的寒风里,爆米花的香甜让你忍不住大口吸气,而你的运动裤里恰好有2块钱,暖手甜心的感觉胜似初恋;可要是摸遍了口袋,你也找不到一分钱,那么,准会看见捧着爆米花的一对恋人慢慢消失在暮色之中,头也不回。
中心草地——走在草地上,有一种走上红地毯的快感,也有一种不可回避的罪恶感,毕竟草弱人多,经不起踩踏。草地最高处有一座铜质雕塑,什么动物说不清楚,大概是传说中的神灵,可历史太古老了,除去专家,常人是分辨不出来的,也包括我。草地四周,散落着几块石头,好像是陨石坠落,一块特别巨大,横卧在地。没有长成的银杏树和老迈的法国梧桐,在初秋的冷风里,各有色彩。银杏亮黄,熠熠生辉;梧桐焦枯,像一片片线装图书破碎的书页。满地落叶,散布在绿色的草地上,仿佛金色的秋天装饰着常青的夏天,季节颠倒而众生迷醉。
黄昏已近,人们一一散去,球场上空空荡荡。所有的风景都消失在黑夜里。黑夜是风景的终结者,也许,它只是风景的收藏者。
2006年11月26日星期日于北京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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