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在路上,花莲至恒春镇(2014年3月23日)
台湾岛之东,是太平洋;之西,是台湾海峡,越过海峡,是大陆。我的行程,是绕台湾岛一圈,即:自台北沿东海岸至最南端的垦丁,再由垦丁—高雄,搭乘高铁回到台北。
行程如此,先成文的,却是《第七日》。这就使我,更加怀念东海岸之风景——花莲向南,沿海公路之左,是浩渺无际的太平洋,海面上,浮游着一层淡淡的水汽,萦绕不去;海水的颜色,由远及近,铅灰浅灰淡绿,直到在岸边卷起雪白的浪花。海岸之右手,是临海的高山。大约是太平洋的水汽,试图翻越山顶,却被山峰阻断,于是,向海的半山腰,都缠绕着轻柔的云雾,云卷云舒,好不自在。西海岸,则没有如此光景。大陆飘来的雾霾,挥之不去,上不见天,远不见海,让人晕眩。也难怪学生娃对服贸充满了狐疑,因为,大陆超大的体量所带来的冲击,对台湾而言,实在承受不起。
花莲至垦丁,是一天的时间;早9:30发车,下午6:30抵达恒春镇。午饭,在一个小镇。我没吃饭,在四周看看。近山,有一座道观,超级难看——中国民间的美学,实在低劣。屋脊上,堆着几个雕塑;朱红柱子,蟠龙张牙舞爪;悬着灯笼,抹着油彩,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对此,我早已多次表达过深刻的厌恶,但,终究孤掌难鸣,不成势力。前天,看到沈从文写的《颐和园》,提到:颐和园的一个亭子,本是硬木建的,本色的木纹,质朴又好看,却又在上面彩绘。沈先生评说:反倒俗气了。
对中国建筑,我一向鄙视。可是,中国人是酷爱自己的东西的,说起古建,动辄“雕梁画栋”——“画”,彩绘也。可是,我实在看不出彩绘的高明和优美来。但即便如此,批评彩绘的,除了我个人,沈从文的评论,是我看到的第一份“知音”。彩绘,虽则可能保护木头,不过,据我个人的私见,更大的可能,倒是多赚几个工钱。
试想,木构的房子,盖起来是飞快的——盖房子,属于大木作,不要求细致,也就不要求慢工,因此,也就赚不了多少钱。盖完了这一处,下一处没着落了,怎么办?立个名目:彩绘。彩绘,是细活,慢慢磨吧。这不就来钱了吗?彩绘在中国古建之流行,盖由于此。日本的古建,也是木头的,却不上油漆(大多数不上),可是,世界上寿命最长、最大的木构建筑,都在日本,至今保存完好。可见,靠油漆和彩绘,延长木房子之寿命,并无根据。
倒是,这座道观的功能,很有意思。说是道观,可是,其中值班接受捐赠的,是一位和尚。我捐了100台币——不能因为建筑不好看,就忽视其功用;也不能因为建筑不好看,就不捐钱。和尚要给我发票,我没要。佛道之外,道观里还供奉着妈祖。也就是,这是一个三合一的庙堂:佛祖、妈祖和道教真人,共居一室,和谐相处。
道观,令人失望。民居,却是简朴而实用。估计是受了日本的影响,门外,有一处空地,是放鞋的。虽大小不一,格局也不一样,但,都是有的。鞋,也不比日本人门前,井然有序。但,显然,穿鞋是不能登堂入室的。室内,我没进去,不知道是和式,还是中式。可能,是两者兼有吧。
还有一个发现,值得写下来。街角,有绿皮铁柜子,写着:旧衣物捐纳箱。要求把自家不要的、洗干净的衣服,投在其中。并特别声明:不要投别的东西和垃圾。我走过的距离,不超过500米,但看到两个这样的柜子。想起我家的旧衣服,成堆,却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个办法,北京和我在的望京地区,是不是该学习学习!
一路无话。
到恒春,已近黄昏。因为,第二天下午四点,我和中央研究院的王汎森院长有约,所以,明日一早,我就走了,留给我的时间,只有傍晚这段时间。
我搭了一班公交,直奔台湾岛之南极点——鹅銮鼻。天,完全黑了,静静的,无声,也无人影。右手岔路之尽头,三五个当地人,在黯淡的灯光下,抽烟闲聊。看见一个陌生人,知道是走错路的旅行者,告诉我,在岔道口,向左拐,而不是向右。
灯塔上的探照灯,旋转着扫过夜空,光柱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之中。沿着左边岔路,走了约有500米,见到一个路标:最南点观海平台。前面一片漆黑,路边之野草,有一人多高。海风呼号,草木潇潇,四面涛声,仿佛雄兵。就算我是贼大胆,也不敢再向前一步。
垦丁镇上,则是另一番景象。人流不息,喧闹不休。世间没有不散的宴席,可是,垦丁的每个夜晚,都是如此灯火辉煌,人来车往。一个例证是,垦丁街车是24小时、不间断营运的,差别只是午夜之后,间隔略大,而已。
一个卖银饰品的小摊吸引了我,不是他的银器,而是他有一个告示牌,写着:敬告大陆客。有四条,第一,试好了再问价。不要乱问价格,问了半天,却不买。第二,别问是不是真银的。第三,有钱不是爷。第四,不许拍照,尊重知识产权。我不能保证一字不差,但可以保证,含义不会有误。为了记住,我在这个摊,站了很久。
第二天,我把此四条转述给王汎森院长,且解释说,其中三条,我是赞同的。但“有钱就是爷”,不对。因为,在大陆,“有钱不是爷”,有权才是。就算是家财万贯,见到小处长小科长,也要谦让三分。“有钱就是爷”,是资本主义的特点;大陆不是,大陆是帝制国家。帝制国家,是权本位,有权就有一切,有钱则未必。
王院长同意我的话,问我,没和摊主解释一下吗?
我说,没有。我虽是好事之徒,爱管闲事。但我也知道,海峡两边之误解,方方面面,大大小小,凭我一人能有何作为。我没说话,实在是表示自己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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