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特别冷,大概有零下三十来度吧。捂得严严实实的我,腋下夹着一把三股叉,和国粱、那新一起去公路边的地里扒豆子。三天前的那场大雪把刚割下堆在田头的豆棵子给埋了,头儿叫我们三个先去把豆子堆扒出来,派车去拉时好找。天已放晴,太阳也懒洋洋地升起,给茫茫雪原披上一层金色的霞光。我们三个人排成一行,踏着一尺多深的积雪,高一脚低一脚地在豆地里跋涉。没有人说话,因为心情都不好。江边的一连前天翻了船,十几个知青被湍急的江流卷走,连尸首都没捞上来,这里边就有我的同学。噩耗传来,我们都懵了——原来死亡来得这么简单,一个浪花人就没了!这还不算,昨晚睡到半夜,突然轰然一响,把大家从睡梦里惊醒,接着大喇叭传来连长的尖叫:“老毛子进山了!紧急集合!”人们慌成一团,手忙脚乱穿衣戴帽往屋外跑,有的把被子都披了出来,那洋相可出大啦。连长瞧着他的这队“邋遢兵”,气得吹胡子瞪眼嗷嗷叫:“一个演习就让你们这个揍性,老毛子要是真来了,你们早他娘的死球的了!”在命令队伍解散之前,他还找补了一句:“都给我警醒着点,最近那边儿活动异常!”早上才知道,那轰然一响是因为连长在场院点了一包炸药。住在场院边上的老孙头家窗玻璃被震碎了,把他吓得半死,搂着老婆裹着被子坐在炕上哆嗦了半宿。虽然是演习,可是那句“那边儿活动异常”却让我们心情异常沉重:要是哪天老毛子一高兴,大批坦克从冰封的江面上杀过来,我们还不得统统“死啦死啦的”?扒出两堆豆棵子以后,我们直起腰喘口气。远处是那条通往边境的公路,路旁有一个道班(养路班),红房顶上的烟囱正冒着袅袅的白烟,大概正在做早饭;极目远眺,则是青黛色的远山,也不知是在我们这边儿还是在老毛子那边儿。突然,我看到一个活物从道班那边向我们的方向蠕动。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它的嘴脸,只看到一身灰黄色的皮毛。我对那新说:“嘿,道班的狗来了。”那新未及答话,国梁说:“不对吧? 狗没有这么大个儿的。”“要不是傻狍子?”“也不是,狍子的腿多长啊。”那东西继续颠颠地向我们这里跑,越来越近,我们于是看到了它的尖嘴、立耳和蓬松的大尾巴。“哎呦我的妈呀!”国梁惊叫起来:“是狼!”狼!虽然才十几岁,我们也听说了太多狼的传说。前些日子食堂丢了一只羊,据说就是给狼叼走的,有人那天晚上还听到了狼嚎。猎户李三带着他的两条大狗出去转了两天,回来说根本没看见狼脚印儿,连长便怀疑是阶级敌人偷了羊,故意嫁祸于狼,正合计着怎么破案呢。我突然想起老职工的警告:走夜道儿时如果有“人”从背后搭上你的肩膀,千万不要回头,因为那是一条狡猾的大狼,你一回头,它就一口咬断你的喉咙!正确的做法是猛地攥住狼爪子,顺势来个大背侉,逮着什么硬东西——树也好,石头也好——就往上抡,把狼摔个半死。可是,那说的是“走夜道儿”呀。于是我说:“别逗了,狼哪会大白天在公路边儿蹓跶啊,偷羊不是都在夜里嘛。”“你懂啥?”国梁说,“这狼白天跑出来,说明它饿坏了!咱们三个今天能不能囫囵着回去,都说不定!”国梁是哈尔滨老知青,见多识广,他这么一说,我们都傻了。那个动物继续向我们这里跑,个儿头有小牛那么大,距离大概只有50米了!“国,国梁,”那新吓得都结巴了,“咱……咱们快跑吧!”“跑?它立马撵上你!”国梁的脸色也很紧张,他说,咱们三个应该背靠背,每人看住一个方向,以防这狼还有帮手。我们更害怕了,赶紧背对背站好,我和国梁各有一把三股叉,那新拿着一把镰刀,对付一头狼也许还能招呼一阵,可要是一群狼呢?前几天刚听到一个恐怖故事,说是内蒙某地有一个几百头狼的狼群袭击了风雪中迷路的解放军,把一个排的人吃得干干净净!我们四周张望,附近并没有别的狼。国梁却说,怕就怕这狼仰起头来嚎叫,那就是紧急集合号,狼们就会向《地道战》里的民兵那样从四面八方钻出来,那我们就惨了。那新快要哭了:“要是把‘狈’也驮来…… ”我瞪了他一眼,心说这孩子都怂成这样了,怎么还自己吓自己?不过听说,“狈”和狼长得差不多,就是腿短跑不快,只能给狼当军师,大部队行动时,狼们就把“狈”驮出来,给它们出谋划策,就是诸葛亮干的那活儿。要不说“狼狈为奸”呢。公路上传来一阵引擎声,是一台“铁牛55”拖拉机拉着个拖车开过来。拖车上没有人——本来嘛,谁要是在这温度下还坐在敞篷拖车上兜风,那一定是疯了。狼被这“突突突”的声音惊动了,它停下来,回头向公路张望。拖拉机走远了,那狼便回过头来看我们,颠颠地又跑过来几步。然后,它后腿一蹲坐在雪地上,开始上上下下给我们“相面”。这时,我们离它已经不到30米了。有人也许会问:你们干吗不喊救命啊?把道班工人喊出来,你们不就得救了?嘿,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啊。要知道,我们离狼不到30米,离道班至少200米。我们要是喊救命,狼先听见,道班听不听得见都是问题。他们那房子装的是双层玻璃,玻璃之间还灌了锯末,甭说人喊,就是老毛子在他们窗户下开枪,他们也未必听得见!狼给我们“相面”,我也得给它“相相面”哪。这狼体长超过五尺,坐在那里也有三尺多高,体型比我见过的任何大狗都大,估计得有100多斤。它的脑袋特大,脸上都是白毛,咧着一张黑黢黢的长嘴,露出一排尖利的白牙。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黄色的三角眼——我那时才知道狼是三角眼,凭这就可以和狗分开啦。人和狼就这么对看了十来分钟,似乎谁也不敢轻举妄动。“麻杆打狼,两头害怕”,说的不就是这种情况吗?我突然灵机一动:如果我们闹出点动静,会不会把狼吓跑?那新问:“闹嘛动静?”“骂丫挺的!”说罢,我挺起三股叉,对那狼吼道:“孙子!有种你丫就过来!我X你祖宗的!”这话其实辈份儿上有问题,不过当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啦。那新也壮起胆子用天津话骂道:“X你小嘛嘛的!”国梁被我们俩逗乐了,于是也开了骂:“苍髯老贼,皓首匹夫!”哈,这不是《三国演义》里孔明骂王朗的词儿吗?到底是高中生啊,骂狼也要引经据典文邹邹的,不象我们初中生这般粗野。我们一开骂,狼的脸上挂不住了。只见它忽地站起来,晃着脑袋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它可真抗冻啊——在雪里坐了十来分钟,居然没把屁眼儿冻裂了。看得出来,它被我们的气势压倒了,根本不敢回骂一句。我们一看有戏,便开始了新一轮破口大骂。这回是什么难听就骂什么,记得我把我知道的所有“京骂”,也不管懂还是不懂,全都送给狼了,这辈子再没有骂得这么痛快!那两位也不怂,舞着手里的家伙跳着脚地骂,这狼算是倒了血霉啦。狼这辈子哪里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啊?只见它不安地东张西望,尾巴也夹起来了。“冲啊!”国梁一声大吼,端着三股叉向狼冲去。“杀呀!”我们也操着家伙跟上去。三个人象三支利箭似地扑向那倒霉的狼,吓得它掉头就跑。我们紧追不舍,可惜两条腿的人跑不过四条腿的狼,最终还是让它逃掉了。狼越跑越远,终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三个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突然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蹦着高儿地笑,互相拍着肩头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您过奖了。政治话题谈多了就要吵架,换换口味也好。
赞渔阳博生动精彩好文。
应当投给报刊杂志发表。
多谢趣评。人有时比狼更凶恶,所以说“神鬼怕恶人”嘛。
呵呵,写的有趣有意思。这里面的道理是,骂人骂什么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首先骂起来,骂起来就能勇气百倍。呵呵。
狼一只,人三个,男人,有武器,实力上人大于狼,但人的恐惧抵消了实力优势。但不逃跑与狼两军对垒是人的智慧。狼要是能听懂人话,也会说话,自然会大嗓门用更难听的话骂回去。哈哈。当然不是狼脸皮薄,怕骂。是狼在对阵中失去了耐心。人的几里哇啦打压了狼的勇气。估计是头经验不是很丰富的幼狼。
人能骂退一只狼,但不一定骂跑一个人。要是碰见了一头熊,还是跑为上吧。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