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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我们唱歌 |
| 那晚,我们唱歌 吾 丁 我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站了起来。我回转身,面对大家,眼睛巡视了一圈,然后挺腰收腹,双臂舒缓地向前平伸,微曲,右臂稍高,手指自然伸直。这是指挥合唱的姿势。我的队员们会意地停止了说笑,放下了各自手中的杯子,站了起来。只等着我发出起唱的指令。 ……那年夏天里的某一天,市文化局来了通知,轻工业系统歌咏比赛开始筹备。歌咏比赛就是合唱比赛。在本单位,这种事情不用问,准会直接找到我。我太有名了。党委书记找到我们团委所属的乐队成员,开了动员会,指示我们要尽全力搞好准备工作,合唱队的组成,可以尽量抽调各个车间的职工,生产方面由公司妥善安排。得令后,我们的准备就开始了。 我的任务,自然是技术方面。队员征集,服装,交通之类的杂役由别人去操办。我必须选定曲目,准备乐谱,找指挥,领唱,并负责乐队和合唱队的总排练。这些事情不是第一次了,我心里有底。任务归任务,夜宵还是不能少的。啤酒以后上米酒,扣肉以后是白灼基围虾,米酒以后是贵州醇,手撕鱿鱼吃完了,在店外边的马路旁边撒泡尿,才晃晃悠悠地回宿舍睡觉。心里很明白:就唱长江之歌和在希望的田野上吧。 我好像记错了。当年的事情好像是这样的:市文化局开会的时候我亲自参加了,规定每个合唱队要唱两首歌,其中一首是必唱的,相当于体操比赛的规定动作,另外再自己灵活一首。对,现在想起来了,我们的规定曲目是《长征组歌》里的《四渡赤水》。喝酒以后想起来的两首歌都是自选动作。 不管怎么说吧,我想从两首歌里再甄选出一首更好一些的,配上规定的《四渡赤水》,好好弄弄,说不定就能拿个冠军什么的。我比较希望拿个冠军回来,因为我就要离开原单位了,我的目标是出国留学。这次很可能是最后一次给本单位的老少爷们卖把子力气了,一定要来点精彩的,留下个好名声。 我首先要做的是搞乐谱。乐谱在我脑子里,我要把它们整理到纸上。《在希望的田野上》是一首很好的合唱曲,是施光南写的,那是中国最好的作曲家。我高中时代参加合唱比赛,用这首歌得过奖,当年我只是个普通的男声部的成员,因为乐谱有老师誊印,乐队是县文工团的民乐队(现在早就没有了),我记得那个女领唱漂亮极了,要是现在见到她,我一定会把持不住自己。民乐队也很好,前奏的笛子悠扬而清晰,跟收音机里的差不多。吹笛子的人印象荡然无存,但是笛声一直在脑海里回响。我们唱了《在希望的田野上》,拿了个冠军,然后我就到上海去上大学了。 《长江之歌》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歌,但是那是一首独唱歌曲,我要加加工,把它改编成简单的合唱曲。这事并不难,看着我周围那些连简谱都不会读的乡亲们,我太有把握了——稍微来点花活就能把他们镇住。 我的设想是:找男女声两个领唱,把歌曲改编成领唱合唱的形式。歌曲构成是这样的:第一段,男声领唱前四句,“你从雪山走来,春潮是你的风采;你向东海奔去,惊涛是你的气概。”合唱队女声部接“你用纯洁的清流,灌溉花的国土”同时男声部齐唱“啊”做衬托;然后男声部唱“你用健美的臂膀,挽起高山大海!然后齐唱“我们赞美长江,你是无穷的源泉,我们依恋长江,你有母亲的情怀。”第二段女生领唱“你从远古走来,巨浪荡涤着尘埃;你向未来奔去,涛声回荡在天外。”以下的处理和第一段相同,只是男女声部调换一下位置。第三段加间奏以后,领唱与合唱队齐唱“你从雪山走来……”,到后半段“我们赞美长江”时,领唱在合唱队声部以上,用高出合唱队的旋律回应一句“我们赞美长江!长度拖到合唱队把下一句“你是无穷的源泉”唱完;然后同样回应下一句“我们依恋长江!,就进入最后的结束句“啊!长江!啊!长江!” 改编完曲子,放下笔,我的耳畔仿佛已经听到了潮水般的掌声。 在希望的田野上的难度高一些。乐队,领唱,合唱都难一些。首先,领唱找谁?我把乐谱整理好以后,开始物色女生领唱。先在本单位内部找,结果我们的卡拉OK女声冠军根本唱不来——不是那块材料!马上找到郭兰英,当时郭老师在我们公司的一块地皮上搞了一所民间艺术专科学校,郭老师也是北方人,热情豪爽,对我们当然是有求必应。她亲自派了一个女学生过来,声音很好,要命的是没有节奏感。怎么指挥也跟不上。把我急得跺脚也没用,她就是跟不上节奏!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郭老师看了我们的演出,她跟我说:“吾丁啊,到我的学校来吧。”我问她:“我去了能干什么?”她说:“教他们声乐。”不知道她当时是不是在开玩笑,反正看到那个没有节奏感的女孩,我真觉得有责任去培训培训他们。最后,我只好忍痛割爱,放弃了《在希望的田野上》。 另外一首就是革命歌曲《四渡赤水》,这种歌没什么难度,因为它是表达革命的,所以有革命豪情就行了。不值得浪费太多精力。 排练开始了。 我最苦恼的是我的位置。男声领唱非我莫属,其他人不是只会唱流行小调就是功底太差;但是我本人希望当指挥。我领唱过很多次了,太平常了,不够刺激,我还没尝过当指挥的瘾呢。但是不行,相比之下领唱更重要,我只能在排练阶段过过指挥的瘾,真正的指挥,我去找附属中学的音乐老师王老师。 王老师当年30多岁,西安来的,正是女人饱含风韵的年纪。我记得她总是穿裙子,优美的身段一览无余,说话略带羞涩,性格很爽快。一边红着脸一边大声说话,很有趣。当然,这些跟合唱无关。我进了王老师的办公室,她就像见到了毛主席一样哎哟了一声并激动地站了起来,我也象领袖那样挥了挥手示意她坐下,然后直接告诉她,来指挥合唱。哎哟天老爷呀她叫了一声,端庄的脸就象那晚上明媚的月亮一样,由红变白又变回了红,同时一口气说了8个不行,还把身子往后退,好象离我远一些就可以逃掉一样。我忍住了笑,很平静地告诉她,上课的事情不耽误你,排练的时候你来,不会的话我教你,免费。那年我27岁,估计我身上散发着青年男子成熟而激情的魅力,这种魅力不消说增加了我说话的威严。说完话我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王老师的办公室,她好像还想追出来拒绝我的命令,但是哪儿还由得了她。 出了学校我撒腿就跑——我凭啥命令人家啊,人家比我大着好几岁呢!我心里也打鼓啊! 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我们的合唱队并不是第一次组成,大家都有些经验,唯一的新成员就是王老师。每次排练,她都躲得远远的,不叫她她就不靠近我们。我就叫她:王老师!请过来!她就用一只手遮着脸低着头小跑过来。我从站立的姿势,手的姿态,用眼神与大家交流,以及起唱和结束的手势,一一加以解释,并且鼓励她的每一个动作。 《长江之歌》的女生领唱也是我从外边请来的,是同系统另一个公司的。据说她毕业于某师范院校的艺术系,应该至少算半个科班出身。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她的声音和节奏都很好,歌唱的表现力也很不错。按照我的编曲,排练以后,效果非常好,大家深受鼓舞。趁热打铁,攻《四渡赤水》! 喜欢不喜欢另当别论,既然是规定曲目,就要认真对待。这首歌有几个比较细致的地方,亲人送水的亲情和欢快,敌人重兵追击的沉重和压抑,以及最后取得胜利的歌颂,处理好了基本就没问题。这就是我处理的重点。 第一,校正合唱队的国语发音,领读每一句歌词。第二,注意开始和结束。合唱的重点就在于整齐的开始和完美的结束,中间偷个懒问题不大;第三,某些细节的表现一定要夸张,靠它要彩。 《四渡赤水》里,我们夸张地表现“敌人弃甲丢烟枪,我军乘胜赶路程”那一段的领唱与合唱的呼应。我领唱时边唱边用身体语言和眼神与合唱队呼应,以达到一种浑然天成的效果。 唱《长江之歌》是一种艺术的陶醉;而《四渡赤水》则是要热闹,要激情。 演出的时刻到来了。我们公司抽签,抽了个一号。大家都笑了。我鼓励大家:第一个上台更好,以最好的状态,最放松的心态唱完,然后大家边吃宵夜边等着拿大奖!大家一片欢呼。 大幕拉开,灯光照在我们身上。我们的队员精神饱满,面带笑容。正是我要的神态,颇具大家风范。我和女声领唱站在合唱队的右前方,同样面带微笑,等待指挥上台。这感觉好极了。强烈的舞台灯光迎面照射过来,使得台下的观众陷入一种隐隐约约的朦胧状态,但是我知道有几千双眼睛在看着我们,他们要听,我们要唱给他们听! 王老师上台了。走过我的面前时,我向她笑了笑以示鼓励。 掌声沉寂下去,王老师抬起手臂,开始重复那已经重复了许多次的动作。 “啊,长江!啊,长江!”随着王老师的结束动作,台下一片潮水般的掌声。 ………… 领:“敌人弃甲丢烟枪!” 合:“嘿,丢烟枪啊!” 领:“我军乘胜赶路程!” 合:“嘿,赶路程!” 这时我微微转过身,半对着观众半对着合唱队,头也微微地侧过来,用轻微的声音:“调虎离山袭金沙呀”大家也放小了音量:“袭金沙呀”,我随即挺直了身子,恢复到普通的音量:“毛主席用兵真如神!”然后就是合唱队的歌颂:“毛主席!毛主席用兵真如神,用兵真如神,毛主席用兵真如神哪,啊嘿……” 这是最要命的结尾处。我心里嘱咐自己要稳住…… 我再一次微微转过身来,用一瞬间扫描了一眼合唱队,乐队和指挥,他们也用眼神给了我鼓励。我们的心是相通的。 我踏踏实实地,缓慢地,一字一句地唱到:“毛主席用兵,真(嗯)如(乌乌)……” 合唱队用最饱满最高潮的声音唱到:“神哪,啊嘿!嘿!” 台下响起了我所听到过的最热烈的掌声。我心里说,妥了! 这是我在国内拿到的最后一次冠军。 ……我要走了。要离开我工作了5年的地方,东渡求学。 合唱队和乐队给我送行。我们喜欢在排练合唱的舞厅里,自己搞送别会。我留意每一个细节,把每个人的祝福录了音,和每个人干了杯。我环视每一张竹椅,每一个茶几,在那个小小的舞台上,我曾经多次主持晚会,我听到过无数次的掌声……如今,我要远离,心里翻涌着一阵阵的愁绪。 我仍然想把气氛搞得活跃一些。这是我的强项。 我要指挥一次! 我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站了起来。我回转身,面对大家,眼睛巡视了一圈,摆出了典型的合唱指挥的姿势。我的队员们会意地站了起来。只等着我发出起唱的指令。 从“敌人弃甲丢烟枪”开始! 明白! “敌人弃甲丢烟枪!” “嘿,丢烟枪啊!” “我军乘胜赶路程!” “嘿,赶路程!” “调虎离山袭金沙呀!” “袭金沙呀” “毛主席用兵真如神!” “毛主席!毛主席用兵真如神,用兵真如神,毛主席用兵真如神哪,啊嘿……” 我在一瞬间停顿了一下。嘴角瞥了瞥,眼神瞟了大家一眼。立即有人会意到,这小子又有坏主意了。 我用缓慢而清晰的声音唱到:“毛主席的床上功夫真(恩)如(乌乌)……” 有人已经笑出声来了。 我一挥手,大家拼命忍住笑,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唱到:“神哪!啊嘿!嘿!!……” 歌声一落,众人笑做一团。 那晚,我们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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