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淀杂忆
吾 丁
今年暑假回老家,从北京给老家的哥们儿打电话告知行程,他问我:今天晚饭在哪儿吃?在白洋淀吃还是在城里吃?问他到淀里吃啥,他说就是鲜鱼农家饭,贴饼子熬小鱼儿,双黄咸鸭蛋,大雁,啥都有。我说别麻烦了,在城里吃就行了。
贴饼子熬小鱼儿,这在我们老家是一道名菜。饼子是棒子面儿做的,棒子面儿就是玉米磨成的粉,把棒子面掺点水,不能太稀,在手里抟成棒状,待铁锅烧热以后,往锅内侧贴上去,暗中手掌给一点劲儿,把它压成一个长而扁的形状,不能太厚,这就是饼子。贴饼子的要领就是要把锅烧热,凉锅贴不住,往下出溜,所以才有了那句俏皮话儿:凉锅贴饼子——溜了。
小鱼儿呢,一般就是手指头大小的小杂鱼,上不了台面的。大鱼拿去上席了,小鱼给贫苦人家打打牙祭。锅底是小鱼,上边贴着一圈儿饼子。饼子之所以能吃,还得多亏了这锅底的小鱼,否则那棒子面饼子是很难下口的。棒子面,从大宗农作物来说,是用来做饲料的,给人吃,完全是一种贫穷的标志。我们小时候棒子面是主食,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真难吃啊。现在风水轮流转,人人营养过剩,开始回过头来找粗粮,刮刮肠胃里多余的油水。我们小时候肠胃里油水不够,没的刮。如同减肥,首先你得是个胖子,才有减的对象,您就一猴儿,也跟着嚷嚷减肥,那不是做死呢么。
接着说现如今。有人给棒子面起了个诗意盎然的名字叫珍珠粉,摇身一变成了“健康食品”,其实那是把一颗玉米最核心的那一点抠出来磨成的粉,可谓精华里头的精华,那还勉强可以下口,但是当主食也不行,不信的话你连吃三天,保证你嗷嗷地找肉吃——熬淡的慌啊。
棒子面还能做窝头。南方人一辈子也没听说过这东西,不过现在也以“健康食品”登堂入室,广东的土鳖们戏称为“馍馍头”,我连看都不想看。最好的是棒子面掺一点黄豆面,把小枣去核,和在一起,成为豆面枣窝头,甜中有香味,算是极大地改善了生活。
我二姨家在大堤上住。初二时头一次去二姨家,见到大堤后一望无际的水和芦苇,很震撼,兴奋的睡不着觉。第二天天还没亮,就爬起来跑下大堤,正好有一条小船,也不知是谁家的,顾不了那么多了,上了船,解开缆绳,就撑出去了。撑船是有技巧的,否则船晃晃悠悠地不走直线。我悟性不错,转了几圈儿之后就差不多能直行了,在芦苇荡里转了几圈儿,过了瘾,听见二姨喊我吃饭,才恋恋不舍地把船撑回岸边。二姨笑着喝斥道:谁家的船啊你就乱撑!我光顾着高兴了,心说管它呢!
撑船,说明水不深,竿子能戳到底。深水区得用桨,那就叫划船了。站在大堤上远望,芦苇荡是一片一片的,面积大小不一,芦苇荡之间是水塘,水多的时候,所有水面都连在一起,水少了,水面被隔断,就成为一个个独立的水塘。水多的时候,水天相连,远处有白色的船帆来往穿梭,那是水上人家的生活,打鱼养鹰,走亲戚赶集,娶媳妇回娘家,都是靠那一片白帆。吃饭时我问二姨,咱家的船怎么没“帆”呢?二姨一脸严肃地纠正我:那叫蓬船!不准说翻啊。哦,帆与翻同音,水上人家,翻船意味着大事故,万万使不得!翻这个字,对于渔民来说是大忌,包括吃鱼,吃完了一面不能说“翻过来”。有这些经历,加上我大学毕业后在广东生活,也是水乡,经常与船打交道,所以脑子里对船有着很亲切的印象。这次暑假,从番禺去香港,选择交通工具,就显出水乡的特色。老婆是个北京土鳖,从小没见过水,更不知道什么叫船,很着急,一个劲儿地催我买火车票,而且还是老一套词儿:晚了就订不到票啦!从番禺坐火车,还要返回广州东站,很麻烦,我大约知道,除了火车,我们还有巴士和船,根本没必要跑回广州坐火车。跟哥们一说,果然,马上回答我:搭船啦!莲花山或者南沙码头上船,又方便又人少,直到香港市中心。我跟老婆一说,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船是可以用来旅游的!
第二天,哥们儿开车送我们到南沙客运码头,我一看,绿树成荫,背山面海,海阔天空,一座宏伟的建筑物,门前辽阔的广场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辆车也没有,跟火车站广场上那些拖家带口熙熙攘攘的成堆的难民简直别如天渊,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中国的一个客运站。进了大厅,才看到不到20个旅客在排队,买票,每人165块,不收港币(外?),然后办理通关手续,跟去日本一样,算出国。
晚上,表弟带我去照螃蟹。每人拿一个手电筒,蹲在水边,拿手电筒往水里照。你别动,就那么照,螃蟹有趋光性,不一会儿,就见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横行霸道地冲着光爬过来,哈哈!抄起来放在烧里(我们老家把桶叫作烧)。一会儿就照了好几十个小螃蟹。可以美餐一顿啊!
我家在县城里,也有河渠,暑假,我做作业做的烦躁,就一个人跑到河里摸虾,嘴里衔一根细铁丝,慢慢摸。虾一般都在水草根部或水里的窝里,轻轻地两只手从两个方向包抄,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两手一抄,往往就能抄到一个。串在铁丝上,继续摸。等铁丝串满了,就回家,让姥姥给我拿油一炸,吼吼!健康啊!
后来离开家乡去求学,每次回家就发现河渠少了一条,到后来,我那些夏天的乐园,都不见了,都盖上了房子。
鲁迅先生不能回到他的百草园时感叹道: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我也有同样的感叹:噫!我的小鱼小虾们!我的高台跳水的堤坝们!
高一的时候,华北大旱,再去白洋淀,芦苇荡没有啦!船都扣在河堤上,有的为了保护船本身,拿泥糊起来,一座座船型的泥包,湖底呢?种麦子了。真是令人心酸的沧海桑田啊。
那次是冬天,在一个仅存的大一些的水塘里,举办了一场治鱼大聚会(淀里的人不说打鱼捞鱼抓鱼,说治鱼)。全村的人都来了,男人们忙着凿冰,拿大网抄鱼,老婆子们,孩子们,都围在不远处,兴奋地看着男人们治鱼的迷人风景。一派丰收的喜悦。男人们一边拉网,一边互相调侃:别吵别闹啊,没见过鱼啊!谁再喊谁就是上头的啦!
上头的,是对我们这些不属于白洋淀的人的一种调侃的称谓。大概白洋淀地处低洼地带,相对来说,我们在高处,就成了“上头的”,哈哈,人生如戏,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也成了别人嘲讽的对象。
一片白帆的景色是夏天,冬天的白洋淀则是另一番风景。芦苇自然都没有了,眼前就是一整片银白色的冰的世界。夏天出行靠船,冬天就撑冰床子。冰床子就像一架横放的梯子,结实的木质结构,两侧的主干下端,各嵌着一条长长的锃光瓦亮的金属条,靠它来滑动。撑冰床子的人站在后部,手持长长的竿子,竿子最前方是一个尖尖的金属头,而且带一个倒钩儿。冰床子上铺着褥子,小媳妇抱着孩子,旁边放着回娘家的瓜果梨桃或者一篮子馒头,男人站在床尾,用竿子的尖头连续戳在冰上,冰床子越来越快,转眼间就像飞起来一样,小媳妇回娘家啦。
夏天是白帆点点,冬天则是冰床子穿梭,这就是当年白洋淀的景色。没有北通巫峡南极潇湘的气势,也是极目远望令人感极而悲的一幅苍凉的画面。
大概到了高三,据说河北省政府出面,要恢复白洋淀,传闻买了多少亿立方的水放进白洋淀,从那时开始,白洋淀就没再干过,想起来也有几十年了,这才慢慢地恢复到现在的样子。
白洋淀算我们当地的一个值得一提的旅游景点,“上头”来了人(包括上级,领导之类),都会带到白洋淀去吃饭。饭馆子自然都在岸边的船上,船也是固定的,取其形状而已。鲜鱼,饼子,卷子(花卷,我们叫卷子),水蝎子,鸭蛋,大雁,一般就是这些东西。属于粗茶淡饭,但是养人。 话题稍微叉开一点,一般人约定俗成地说“山东大汉”,这都是因为水浒的描写给人的一种错觉。其实我们河北人身材高大,平均肯定超过山东人。我自己亲戚中,男人都是大个子,而我走南闯北认识的山东人,没有一个比我高的。
2009年,哥们带我去湖中心的一个小岛吃饭,小岛据说是承包的。岛上有一个大鱼塘,不算多的土地上有一拉溜红砖房,就算饭馆的单间。墙上自然挂着一个貌似空调机的东西但是什么冷风也不吹,驱暑还要靠屋角的风扇。自己到水槽里挑一条大白鲢,挑一只鸭子,你就甭管了,过一会儿,一大桌子菜就齐了。啤酒走肾,不用问厕所何处,闻着味儿自然能找到。40年前的厕所,依然如旧,露天,两个蹲坑摆着几块方砖,小便池?没有,只要尿到水里就行。一百多万只苍蝇欢天喜地地往你身上扑。嗨!痛快了,回到房间继续大吃大喝!闲逛时见到老板娘,中年女人,一条腿有些残疾,眼睛扑闪扑闪,很有神,言辞不多,跟你说话时还带着一丝羞涩,另有几分迷人的姿色!再问下去,没想到她的女儿是什么文工团的女演员,现在在美国!乖——乖。
鱼塘边有人钓鱼,这也是一个旅游项目,钓到的鱼,按分量收钱,带走。两个行家频频挥竿,只见一条条大白鲢扑喇喇应声而起,好不羡慕!约摸一个钟头的光景,竟然钓了一大口袋,几十条,大概100多斤。
饭后带我们去大淀深处的一处叫什么大观园的景点,一条长堤围成一个很大的荷花淀,里头有一个类似游戏厅的建筑物,听说那天正在表演泰国歌舞,人妖啊?饶了我吧。顺着长堤看了一圈荷花,出门回家。这么点景色,门票60元。可见我们河北人民跟全国各族人民一样,骗起人来也不眨眼啊!
白洋淀,确切地说应该算一大片沼泽,不能算湖,因为它的水并不深。想想看,水深的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芦苇呢。水浅,芦苇才会冒出来。最深处有个几米,就不错了。周围几个县围着白洋淀,靠水吃水。日本的电视台播放了一个专题片,就是白洋淀,看得我热血沸腾。镜头拍到安新县有个满族自治村,我一听,村民都是一口京片子,跟我们当地河北土鳖的口音完全不一样。所谓京片子味儿,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尚有待考证,但是毫无疑问,当年入主京城的满族人,倒成了正宗京片子的传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严格来说,如果一个人说自己是祖祖辈辈的“老北京”,就必须问问,你们家是哪个旗的。这个自治村的满族人,离开京城的原因不得而知,我估计有可能是在哪个陵看陵的,即守坟的。皇家陵墓决不会让汉人来守护,正白旗守坟的多。此事有待考证。但是,无论如何,村民们几百年生活在远离京城之地,但是一口京片子却世代相传,毫不含糊,是否也成为一个他们向别人显示其特殊身份的倔强的标志呢。
还有一个镜头是一户村民在自家开了一个农家餐馆,很有名,需要预约。他们家的拿手菜,是自制香肠。制作过程很干净,很讲究,拿一个漏斗把肉块调料慢慢灌到肠衣里,看上去已经令人垂涎欲滴了。我感觉,这位老人坚持如此考究的香肠制作,估计他祖上也不是普通人家。这只是猜测,有机会到那里品尝一番,才是正途。
2013/9/19
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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