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看女作家翻譯家楊苡的口述自傳《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楊苡先生2023年104歲高齡辭世。楊苡的哥哥楊憲益姐姐楊敏如都是文學界名人,尤其楊憲益,自1953年起與英裔妻子戴乃迭翻譯了中國古典小說《魏晉南北朝小說選》、《唐代傳奇選》、《宋明平話小說選》、《聊齋選》、《儒林外史》、《老殘遊記》、《離騷》、《資治通鑑》、《長生殿》、《牡丹亭》、《唐宋詩歌文選》等經典作品,尤其夫妻合譯的《紅樓夢》,被譽為西方世界最認可的《紅樓夢》英譯本之一。 楊家兄妹在文革中當然是受盡折磨,尤其楊憲益夫婦,被投入監牢四年,可是1986年冬,楊憲益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998年和楊憲益同時在英國留學的好友錢鍾書先生去世,我聽到了楊憲益先生的研究生在主持的廣播節目中談到的一則軼事。他說,一天他到導師家,見夫婦倆正在陪來訪的錢鍾書在聊天,錢鍾書問楊憲益,說聽說你入黨了,楊憲益一臉尷尬,戴乃迭在一旁用她倫敦腔的國語輕飄飄的說了一句,“不好玩兒了”。 後來楊憲益加入共產黨的事有了大反轉。那年春天的風波後,楊憲益接受英國廣播公司採訪,譴責法西斯式血腥鎮壓,隨即宣布退黨。英若誠於當年10月兩次登門楊家,力勸楊憲益重新考慮退黨申請,並說只要公開認錯,黨就寬宏大量,不再追究他的言論。同年12月5日,英若誠再次登門相勸,楊憲益不改初衷,於1990年3月被“開除出黨”。這就是我繞了幾個彎說“入黨”話題的起因。上邊提到的英若誠的故事要另說,英氏做到文化部副部長, 坊間盛傳英若誠從1950年起就為中國共產黨以交友方式收集在華外國友人和駐華外交人員的情報。由於他的情報,兩名搜集中國社會情況,百姓思想的美國人李克和李又安於1951年被捕入獄四年。英若誠在他的自傳《水流雲在》的英文版《Voices Carry》中坦承了他以文化界名人身份替當局搜集情報的劣跡,中文版《水流雲在》隱去了這一段。 1986年就在楊憲益入黨前後,我知道有不少高級知識分子和社會名流入黨,我的研究生導師劉先生入黨就在那個期間。劉先生小職員家庭出身,靠勤奮苦讀一步步走到學術高位,政治上一直是小心翼翼、俯首聽命的,是“九三學社”社員。一天“組織上”通知我,說劉先生的入黨儀式北京電視台要來拍實況,要我以學生代表發言祝賀。到今天我都忘了儀式上劉先生說了什麼,我說了什麼,不外乎是當時的套話吧。 至今我也沒從劉先生口中聽到他說為什麼要入黨,是對多年由於是黨外群眾所受到的歧視的補償和報復嗎?劉先生幾次和我說到,文革前他做為教研室主任,所有教研室的學術人事安排都有黨支部決定,他只是比大家早幾個小時知道,一般都是下午開會宣布前,教研室黨支部書記和他知會一聲。系主任是留美碩士,是黨員,或許是妒嫉劉先生的學術成就,故意對他惡意打壓,說他白專道路。 很快劉先生就嘗到了入黨的“苦頭”。那時學術專家的地位已經開始提高了,入黨前年輕教師對劉先生都是恭敬有加,但在黨員的例行組織生活會上,一些人的面孔馬上變換,直言指斥劉先生教學研究上他們認為的不端,甚至連說話穿衣吃飯都在他們的視線之內,吹毛求疵。劉先生北京人臉皮薄,從沒受過這個,多次向我吐苦水。我還有一個年長的朋友,當時學術上已很有地位,也被拉入黨內,他說了一句很精闢的話,說拉知識分子入黨是給他們套上緊箍,誰不聽話就對他念緊箍咒。那一代的知識分子入了黨黨也不拿他們當自己人。 楊憲益先生迷途知返,堅決將緊箍從頭上扯下狠狠摔到了地上。 中國還有另一類“入黨”,是加入民主黨派。中國民主黨派的歷史要追溯到抗日戰爭結束後,摩擦不斷的國民黨和共產黨開始在重慶談判,1948年中共中央於4月30日發布紀念“五一”勞動節口號,提出:“各民主黨派、各人民團體、各社會賢達迅速召開政治協商會議,討論並實現召集人民代表大會,成立民主聯合政府。”並召開由國內各主要政黨所組成的政治協商會議,以民盟為首的幾個黨派響應中共提出的《五一口號》。中共在取得全國戰局決定性勝利後,於1949年在北平另行召開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組建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與中華民國政府分庭抗禮,留在中國大陸的民主黨派遂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體系下的花瓶黨。解放後毛澤東為營造民主氛圍希望其他黨派不要解散,可以和中國共產黨互相監督。保留下來的八個黨派作為參政黨,但在自己的黨章中明確規定接受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參政議政。中國共產黨聲稱與各民主黨派合作的基本方針是“長期共存、互相監督、肝膽相照、榮辱與共”。 中國是很講名分的社會,排名順序大有講究,不能出錯。在1949年9月21日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上確定各民主黨派的排列順序,幾經折衝,最後確定為: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國民主同盟、中國民主建國會、中國民主促進會、中國農工民主黨、中國致公黨、九三學社、台灣民主自治同盟。排名基礎根據的就是各民主黨派響應“五一口號”的順序,論對共產黨的態度行賞,至今哪個民主黨派可以發展多少人,主委可以做人大副委員長還是政協副主席,底盤都按這個順序,共產黨按當年對黨的態度決定往這些民主黨派的乞討盤裡投放食物的多寡。 據了解內情者講,有內部規定,共產黨員可以加入民主黨派,但民主黨派成員一般不許加入共產黨,加入民主黨派的共產黨員一般都是負有管理監督重任的,更有甚者,共產黨員隱匿身份加入民主黨派,更容易迷惑和發現民主黨派內的不軌情形和動向,最著名者如做過第五屆全國政協副主席、第六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委員會代主席的胡愈之就是潛入民主黨派內部的共產黨員。關於宋慶齡如何被共產國際發展為黨員,爾後一直以“同志”身份服務於中共,則詳情和證據隨着時日也都逐漸清晰明了了,她還是排名第一的民主黨派民革中央的名譽主席。 儘管如此,稍有動盪,執政黨這種“肝膽相照榮辱與共”方針也不斷被雪藏。解放後的一次次政治運動,都有民主黨派成員,甚至主席副主席高層被整肅,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各民主黨派都受到重創,到了1966年大革文化命開始,八大民主黨派就完全停止了活動,而八派的主要負責人都變成了運動批鬥打倒的主要對象,受盡折磨和屈辱。 到了1976年老毛走了,“撥亂反正”,民主黨派逐漸開始恢復活動,解放前組建這些組織的老一代人逐漸凋零,民主黨派換了新天了。 記得是1986年秋到杭州參加一個小型學術會議,快結束時會議聚餐,有肉有魚蝦,那時知識分子都還很窮,大家大快朵頤,一個從東北高校與會的中年教師說,這樣的酒席他都不屑的吃。我們問他如何這般豪富。他說他沒錢,但參加了一個民主黨派,民主黨派常常聚餐,山珍海味。我們當然都知道,民主黨派不事生產,也沒有產業,花的每一分錢都是共產黨統戰部給的,是民脂民膏,但沒想到為了籠絡他們甘心當花瓶,為共產黨搖旗吶喊敲邊鼓,出手這麼闊綽。這位老兄還得意洋洋地說,民主黨派里的老成員很多都有相當的學術地位,他能順利提上副教授,就是他們同黨的學術委員會成員的拉拔。 話匣子一打開,一個中部省份的高校老師說,撥亂反正後民主黨派恢復活動,但他們那兒一些民主黨派連省一級的組織架構都沒有了,他們學校一個腦子靈光的老師馬上跑到北京,投靠到一個民主黨派門下,受命回去組織該黨派的分支機構,這位教師當上了該民主黨派在該省的主委,成了正處級幹部,配備專車,工資飆升,一下從烏鴉變成了鳳凰。 到現在又過了幾十年了,八大民主黨派的各級機構都健全飽滿,或許無縫可鑽了。我前幾年回國,見到兩個過去的學生都站上了副廳級高位,一個是某省科技廳副廳長,一個是某省教育廳副廳長,一打聽,都是靠加入民主黨派,一個是民盟,一個是九三學社,省里要為科技廳教育廳配備民主黨派副職,他們就上位了。看看這條終南捷徑。我還有兩次受到研究合作夥伴的盛情招待,這二位都是以民主黨派科學家身份當上了省一級的政協副主席,副省級,有專車有司機,一次被請還是在曾是民國總理家的洋樓改建的政協內部餐廳里。 幾年前短住國內,一天早上起床往學校操場跑步,看到校門口有警察把守清道,我問他們出什麼事了,一個警察回我,說今天許嘉璐來講課。我知道許嘉璐是從該校副校長任上一路爬升做到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的。許嘉璐的授業恩師陸宗達是訓詁大師,這是個很偏門的學科,陸先生是中國民主促進會的北京市主委,1977到1988年兩屆都是北京市政協副主席,直到去世。許嘉璐由於導師關係,也入了民促,當時那些民主黨派在北京都掛靠一個單位,主委也從該單位里選,陸先生去世,許嘉璐作為他的入室弟子,自然就成了民促的北京市主委、北京市政協副主席,還升任了副校長,然後一路開掛,1997年接雷潔瓊做上了民促全國主席,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當上副國級,出警入蹕了。 一次朋友在北海仿膳有一個飯局,叫我去開眼,主客是九三學社常務副主委。該公侃侃而談,他是從山東省副省長位置調任九三的。他說,每一個民主黨派的正主委都是選有影響的社會名人,這八位正職都會是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或全國政協副主席,享副國級政治生活待遇,而真正管事的都是常務副主委,是中共黨員。他炫耀說,明天要去中南海,老胡(胡錦濤)要和他們通報共產黨的重大決定。他還說,其實,民主黨派比共產黨還共產黨。 不管是哪個黨,共產黨或那八個花瓶黨,你還會去入嗎? 2024年7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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