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篇:和蘇聯紅軍及家屬為鄰 俄語課自然是我們要主攻的,其次是中國革命史和大學漢文學課,另外,一年後還要增設工業化通論課。俄語課按規定,第一個月全是練發音 。主課老師由兩位一齊上㘯,一位女老師,名叫葉蓮娜 伊萬諾芙娜,另一位是男老師夏助教。經夏助敎介紹,蘇聯老師原是紅軍上尉軍官,解放黑龍江時受傷,現隨軍來大連,因為戰前畢業於師笵學院,奉派來我校任教。幾句簡單的介紹,令我們由衷地向這位老師熱烈鼓掌。至於夏老師自己,不用說,一定是解放軍俄專來的了,年紀還輕,我估計二十三四歲,一口東北話。 主課以外,下午有一到兩節輔導課。老師是位很漂亮的大姑娘,安娜 瓦西里也芙娜。她倒能說一口大連話,自我作介紹,但沒有提類似軍階的內容。她的仼務就是回答我們的問題,糾正發音,其餘時間並無固定教材,交叉用漢語俄語山南海北地跟我們聊,實際上就是為我們創造一個俄羅斯語環境。這大姑娘滿頭栗色長髮,在後面捲起蓬鬆的長辮,不用發帯。她說着說着話就會笑出來,給學員留下很好的印象。只顧好感了,竟然沒一個人問她是什麼軍階。 㚆助教到底是自己人,一天處下來就跟大夥熟了。女生先從他那裡得知,安娜 瓦西里也芙娜不是紅軍軍官,但也是紅軍統帥部替學校聘用的當地蘇僑。助教還悄悄解說,當年"十月革命"後,一部分沙皇俄國貴族流亡到我們東北,成為僑民。一開始被稱作"白俄",年月長了,他們的後代變化很大,蘇聯紅軍到東北打日本關東軍時,他們也幫着自己國的軍隊,便成了自己人。 安娜。瓦西里也芙娜的來歷,別人聽罷也許僅僅覺得有些新奇而已,可是,被我聽到以後,卻引起長長一段感慨。 雖然家庭背景並無相當可比性,不知怎麼的,"白俄"這個新名詞,使我想起自已家在蕪湖的那個早晨。滿街居民看着露睡街頭的解放軍歡呼雀躍的同一時刻,我家一群小孩卻只能惶恐並充滿莫名的落魄感。 當時,我真正不懂,兩三年前還在因曰本鬼子投降,以為國家從此可享太平喜極而泣的一家人,怎麼一閃間竟變成這麼六神無主的一群了呢?雖然尚未成年,但心裡明白,我們只是被命運的浪潮沖裹着的一群。 眼前的"白俄"老師顯然完全不會知曉,她的燦爛笑容居然正在感動着一個陌生的中國學生,如果我生在俄國,不也可能成為白俄嗎!我慶幸,總算能安身立命,明確自已將為國家建設出力,並且已經踏上了起點。 夏助教剛幫我們當兩次翻譯,便宣告,兩星期後他就不幫忙了。俄語課他只坐着聽,讓我們直接聽葉琳娜 伊萬諾芙娜的。要命了!我簡直不敢稍有懈怠,在十二天內無論如何也得把那位前蘇軍上尉所說的"迏瓦里希 吳亞東 奧特維恰以傑 包沙魯斯達(吳亞東同志,請回答)......"這一句聽清楚,否則喊到我還不知道,反而儍乎乎地張望別人,豈不要丟死人! 總算還好,葉琳娜這位中年婦女真的好脾氣,她點到某人起來回答時,先喊同志,停一停,甘脆直看着這人,再喊他的姓名。倘若叫到我,她就這樣:"達瓦里希"看着我,"吳亞東,"這個辦法好極了,誰也不會儍乎乎去看別人。課堂上,我們學員不免暗自佩服葉琳娜老師記性好,她一個外國人怎麼這樣快就記住了我們?有一天我向夏助教吐露了這個意思,剛說出"葉琳娜老師"五個字,只見他一面搖頭,一面搖着右手的食指,說:"不能這麼稱呼她。蘇聯人習慣用名字和父稱連着叫表示敬重,葉琳娜 伊萬諾芙娜。包括那位大姑娘安娜,也應該連着瓦西里也芙娜一起叫。後面的父稱表示她們是伊萬或瓦西里的女兒。"回應我對葉蓮娜 伊萬諾芙娜的佩服時,助教說:"她對準教室每個座位一個個名字拼音讀給我聽,一遍又一遍,用功着呢!咱們學員真得學習人家。"聽罷助教的話,心裡說不出有多感動,恨不能把幾天學到的常用語一下子全記牢。 其實,像我這樣的心思,可以說人人都有,只不過做法不盡相同。"高齡"學友老晁和老袁恐怕比我多一層難處。他們剛到發音關口就遇上麻煩。俄語中有個如同英文p的字母發音特別,要讓舌頭在嘴裡捲起來連續振動。這二位不知怎麼的偏偏舌頭髮直,高低振動不了。到熄燈鈴響,他倆仍是"日一一日一一"地叫,干着急直淌汗。有同學介紹經驗說,刷牙時讓舌頭在漱嘴水裡打轉。老晁他們索興從床上爬起來找水杯。整個宿舍都陪着"小合唱"。 憑良心講,蘇聯老師也好,解放軍老師也罷,碰上我們這批學員真夠費勁的。差不多從上課鈴響直到下一課鈴又響,大伙兒都不捨得放他們消停,爭先恐後講給他們聽或是引他們回答。碰到輔導課,安娜 瓦西里也芙娜更是耳口並用停不下來,連笑的時間也被壓縮了。 我們這一期學員來前已經在學俄語的真不少,尤其東北地區派來的更是基礎好。自己有自知之明,總得想方設法縮小差距啊,沒幾天功夫我找到點竅門,就是利用中午或晚自修前時間溜到大門外的蘇軍軍屬新村里去聽人家講話。 起初光聽,等到會講幾句以後,便上前搭訕。不過大多數找的對象都是小頑童。有一次,一個穿燈籠褲的小傢伙突然從家裡衝出,看見我正好走過,馬上藏到我身後。年輕的媽媽追來,手裡還拿着一本捲着的大書,好像是雜誌吧,喊着:"呀 布都畢幾!"看這架式,我猜想,一定是說"我要揍你!"後來我問東北同學才知道,"畢幾"就是打的意思。 後來,我和學友得知,葉琳娜 伊萬諾芙娜也住在前面新村,所以她用不着像別的老師那樣毎天早上乘專車從遠處趕來。 這一發現,令我大喜過望,打聽好門牌就不請自去。第一次便幸會到她的丈夫,坦克部隊的上校政委安東 亞歷山大羅維奇。看上去顯得飽經風霜。但他精神煥發,十分熱情,使我一點也不緊張。可惜,我只聽得懂"薩幾節希 包熱魯伊斯達(請坐)"葉琳娜 伊萬諾芙娜對丈夫輕輕說上一句,上校馬上吐出一個漢語詞"新學員?"我的尷尬被他化解了。第一次登門實在太冒失,什麼也不會說,好比啞巴打手語忙活一陣子,用"得斯維達尼亞(再會)"宣告結束。囬去的路上下決心,一定要多練幾句再上門。 我們學校雖然名稱是大連工業俄專,但比人家學校緊張多了。除了星期天照常放假外,可以說放假這個詞極為少見。啊,對了,春節是有,但僅僅三天,代替了所有的寒假暑假。原因簡單,全是帯任務來的,只要本單位蘇聯設計資料一到,馬上就頂上去幹活呀。人人心裡想到的就是,快點把俄羅斯這種洋文裝進腦孒。 記得第一個春節,校園裡食堂里人也沒少多少。三天假期,對於大多數各地學員沒什麼大用處。當年火車開得慢,僅拿南京來說,往返一趟就用完,當然我走不成。再說,每月二十二塊錢生活費真也經不起來回跑。想想還是用到學習上吧。 過年,我第一個想去的地方自然還是葉琳娜 伊萬諾芙娜的家。距離上次出洋相已經過去兩個月,自忖有些本錢,得練練! 安東 亞歷山大羅維奇正巧在門口的小園邊上修圍欄。他一看見我,停下手上的活兒一把抓住我雙肩:"小兄弟,一切都好吧?"叫我小兄弟,實在不敢當,我叫他大伯還差不多。進屋以後,我搶先問他:"達瓦里希 包爾科夫尼克 斯科里克 瓦姆 列特?(上校同志 您今年多大歲數?)"他看着我,說:"索羅克 特里(四十三)"我不由自主地學着他們習慣的樣子,把肩膀一聳兩手一攤,啊了一聲。上校知道我不相信,反問:"卡克 維希達也節?(您以為?)"我老實說:"列特 別基節夏特(大概五十了吧。)"安東 亞歷山大羅維奇哈哈大笑:"包日洛伊!(上歲數了)"他馬上轉向妻孒:"斯里施科姆 牙 斯達累!(我太老了)"葉琳娜 伊萬諾芙娜也大笑了:"葉姆 道立科 索羅克 列特!(他才四十歲)"我頓時覺得,把人家說得那麼老太失禮,下意識地用手搓頭。 到老師家,本意便是多聽聽多練練,問人家歲數,雖說又出了一次洋相,但居然能支撐好幾個來回,而且聽懂了,真的很得意。於是又大着膽子不管對不對,便用剛學的新單詞又跟老師往下聊:"葉琳娜 伊萬諾芙娜,也斯基里 鳥瓦斯 森伊里多奇(老師,您有兒子或者女兒嗎?)?"老師聽罷先是一愣,馬上莞而一笑:"啊,也斯基 也斯基(有,有),安奴奇卡"突然,一條小哈巴狗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雪白雪白的。"多奇卡 莫呀!(我的小女孩!)"我被這意外的一幕弄得手足失措。這時,上校口手並用,使我明白:"沒有了,沒有了。"除了這句漢語,他連連用手式向我表明,最後又是四個字:"德國鬼子!"我當然懂了,問到這對夫妻的痛處,連忙向他們道歉,並且裝作和安奴奇卡玩耍,藉以緩緩屋裡的氣氛。 葉琳娜 伊萬諾芙娜大概也是這樣想,竟然忽略我是個新生,問我讀沒讀過高爾基和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作品,我只是從發音中猜出作家的大名,回答說看過他們中文版的書,但"我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以及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些俄文書名,一個也講不出,心裡急得不行。 上校又幫了一個忙,他緩緩地說出兩個人名:"卓婭、舒拉?"我立刻知道,他指的另一本書我一定能說出,那是蘇聯英雄卓婭和舒拉姊弟二人的故事。 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國的年輕人可以說無人不曉他們抗擊德國法西斯的壯舉。儘管我早已從翻譯小說中塾悉卓婭像劉胡蘭那樣英勇犧牲和舒拉後來當坦克兵建立的功勲,但葉琳娜 伊萬諾芙娜還是如同對一個毫不知情的孩子那樣講述,卓婭被德寇殺害前勇敢抗爭的情景。 您想想,她那聯珠般的講述,我再怎麼聚精會神也無法抓住一兩個單詞。然而,當她擦拭淚水時,我也不由地用手抹去自已的淚。那是她發自肺腑的真情感染了我。 那天晚上,我從正在值班的夏助教那裡得知,老師也和卓婭一樣是烏克蘭加盟共和國人,而在衛國戰爭中,除了一個姐姐和她,家人都在戰㘯上犧牲,自已也落下終生不育的傷病 。 老師的不幸身世更引起我對他們夫婦家庭關注。第二天又忍不住跑過去看望。這次,我不但看見小狗安奴奇卡,另外又在他們家遇到兩個大連本地的中國小朋友丫丫和毛毛。 葉琳娜 伊萬諾芙娜高興地向我宣告,兩個小孩也是她的兒女。令人敬重的老師喜歡孩子簡直到了極點,可見戰爭的傷害多麼殘酷! 又經過語言和手式多方努力,我才知道,丫丫和毛毛是一位司機家的孩子。家住離此不遠。爸爸常為坦克部隊供應日用品,認識安東 亞歷山大羅維奇。所以,孩子們出來玩耍時,就被葉琳娜 伊萬諾芙娜當成了寶貝。 我發現,丫丫和毛毛的俄國話儘管不全合乎文法,但是對答自如,正是我所企有的,真是如獲至寶,馬上便跟他們交上朋友。誰知,正是因為這兩個小孩出現,幾個月後,老師家上演一幕催人淚下的生離悲劇! 幾次在老師家中作客回來以後,我常常很難入睡。人好像在雲裡霧裡飄呀盪呀,又好像墜入夢中恍恍忽忽。我無法將自己的過去同眼下的現實聯在一起:大別山寒風嶺上的山道,日本鬼子飛機的炸彈,被燒光的茅屋,背誦爸爸的演講詞(長沙大㨗),張百川去看守所探望爸爸,戲院裡聽說鬼子投降,家鄉院子裡的日本狼狗,又打起來的內戰,南京白下路上的搶糧風潮,蕪湖巿馬路上熟睡的解放軍,文化舘張老師的話劇班,電瓷廠的師傅們,保衛工廠的糾察隊,設計局的歡迎㘯面.......一幕又一幕,回味着自己的生活。 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在自己那麼遼闊的國家裡,在她那麼動盪的年代裡,隨着命運的顛簸,居然能到東北這個海港城巿,又居然能接觸到這些和我們長相大不相同,且有大不同於我的人間生離死別親情!這些段段的生活歷程,至少使我這個不滿二十歲的青年又増添一次人生的震憾和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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