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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吴俩姓人家 第二十三篇:往事如梭 吴亚东 著 2022-06-26 18:12:40

            第二十三篇:往事如梭

   再回五十九年前

  常言道:"历史是一面镜子。"大到国家民族,小到一家一户,都有种种好事坏事经验教训值得借鉴,凡有些头脑的人,不会不赞同的。

  我之所以又接着一九五七年的日子往下写,讲起"大跃进"来,也正是遵循"以史为鉴"的道理。既要看美髯公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也要记住败走麦城的原因。

  用二零一六年对照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几个大运动可见,中国共产党党内正确和错误,光明和黑暗力量斗争的激烈,复杂,也表明,中国复兴道路的艰难。当然,不能否认,其代价实在太大!不过,设身处地想,百余年来,历代英雄豪杰,又有谁能引领中国一帆风顺呢?

  反右运动,老实说,当时我真的对之昏昏噩噩。不知道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界线在哪里?不知道此时究竟应该如何开口。照着苏大姐的话行事,多多看报,照写吧。每次开会,大姐埋头记录,用不着表态,还好。我心想,组长进医院了,希望如同仙子般的她太太平平安安 ,千万千万。

  一天,老彭对我说,老婆跟他办了离婚,住到她工作的医院去了。他退掉租房,又回到汉弥登大厦宿舍。

  当时一阵风,党团员一方被打成右派,大多会离婚,以表示划清界线。我听罢心里一阵跳,刚结婚这么几天,说离就离啦?不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吗?看老彭那木呆呆的神情,我又一想,难怪,人民不可以离婚吗?

  不过,还好,小组里,宿 舍里的人,仍按人民内部矛盾对待彭以文,我也就尽量跟他好些。想想伤心......

  五七年过去不久,国内又掀起一阵大潮,毛主席在报纸上题词:"人民公社好!"大家还没有搞清楚,人民公社是怎么一回事,它跟巴黎公社有什么关系,便又传来消息:全国要下放干部到农村锻炼。至于,如何下放,怎样锻炼,自然知之不详。

  苏大姐叫我星期天到家里去,我按时前往。两姐妹在家里说话随便点。不一会儿,我便听明白,这次全市各大单位都要组织干部下乡,一种特别大的农业生产组织将在全中国兴起。具体到我们分局,将抽调九十九名下放,我就是其中之一。  苏大姐把我叫来,就为这事。

  知道这个消息,我反而很兴奋。觉得,一大帮人跑到乡下去,倒挺新鲜,至少,可以冲散前一阵子反右运动造成的沉闷和迷惘。

  象以前那样,三个人吃完大姐烧的中饭,老二维纤姐从隔壁她房里拿来满满一袋东西,叫我跟她一起去裁缝铺。我一楞,她说:"走吧,给你做衣裳。"她姐也配合着:"去呀,快去呀!"我根本来不及开口,便被姐俩一拉一推领出了家门。

  走在路上,我才问维纤姐怎么回事。她只简单回答一句:"到乡下去,天气会冷的。"我早已习惯她那女性的温存,觉得再多问反而不好。

  在一条小弄堂里转几道湾,来到一家小裁缝铺。大姐喊一声:"许师傅,做一件棉中山装。"  看来是老熟人。徐师傅,六十岁上下,放下手中的活,看看苏家小姐,再看看我:"谁的?","他。"老头又看看我:"哦?"师傅打开袋袋,翻出一包新棉花,厚厚一叠新蓝色的双面咔叽布料,还有一件半新的女式旗袍:"这旗袍?""做夹里用的。"师傅重又抬起头,问:"用旧的?""嗯。"

  老熟人之间对话,似乎用不着复杂,定了下来。我根本插不进嘴,更不敢问,为什么用旗袍而且是旧的。开始替我量尺寸。"肩膀宽啊,好身材!"我看到大姐抿着嘴笑,并不作答。裁缝是在说我呢。

  下放的事,分局操办得极快。不久,大会一开,宣布九十九个人名单,下放地点是浦东县高东乡楼下村高级合作社。这支队伍设领队两位,即铸造科科长周宏颜,工会主席趙战旗。看来,局里对这次下放挺重视,一下子抽这么多人不说,配备的领导也夠强的。周趙二位虽不是专业技术干部,但周是部队团级转业,趙就是我们刚从南京调来时,接待的那位人事干部,我去大连读书,也是他办的。这几年提升了,当上工会主 席。他们俩都是局党委委员呢。接着,老周起来简单宣读一下,全体下放干部分成八个组,每组十一人。说是按楼下村社八个生产队划分的。我竪起耳朶听:我在楼下七队。但出乎意料的是,听到,组长范小星,副组长吴亚东!?副组长?

  老范,我知道,卫生技术科副科长,党员,九级工程师。我算老几,怎么点上我啦?

  散会后,老范找我说,组里有两个右派,顾金华,彭以文,他不熟,要我多督促,关心些。又说,上级规定,要监督改造他们,怎么做法?他也吃不准。

  听罢他的诉说,我才明白,这个副组长可不好当。足见,对那个运动不理解的人委实不少。难怪我们的詹组长得上反应性精神病,苏大姐吓得话也不敢说。

  我有点了解老范这个领导,工作很负责,只是不大敢做主。既然如此,这次下乡,我只好傻大胆,帮组长做次难人了。

  三天后,分局包了两部大公交车,把我们直送往那个高东乡楼下村。第一次接近农民,我十分好奇地看着车下的迎接人群。首先我发现,怎么大多数是女的,而且中年人占大半?再一点,说是叫楼下村,没有一座楼呀。来不及求得答案,人家全拥上來了。热情着呢!

  老周到底是团长,不一会,他已经认出社里的书记,社长和八个队长,大喝一声:"各组组长注意,跟队长们去安置同志们住处。一小时后到社办公室汇报。

  原来,楼下村的婶婶嫂子们早就准备好,住处,搭伙人家,一清二楚。老范用不着操心,只叮嘱我右派的事,便去老周那儿去了。

  反正平日上班时,也是"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嘛。"我按照局里意见,先个别向组里的同志打招呼,对顾,彭两个,跟平常一样,不要在农民面前使他们难堪。接着,再个别向生产队长杨红宝嫂嫂交代关于右派的政策,希望她心中有数,不要声张。

  幸好,人家乡下根本不懂什么右派不右派的,只听懂劳动认真的意思就点头走了。这使我放下一个包袱。

  我们住七队的这十一个安排在界浜 宅吃住。每家一个人,倒也干脆。后来得知,婶婶嫂子们都很乐意接待我们。一方面因为对城里人有点好奇,另一方面,按规定,每月交三十六斤粮票和十五块钱,标准不低。

  我的"收容者"海金嫂嫂就是很热情的一个。第一顿午饭,除了三盘自己种的素菜以外,就有一大碗烧得很地道的红烧肉。可惜,我这人对肉兴趣不大,唯独要吃辣椒和豆制品。但海金一定每顿挾一块给我,而自己和两个小男孩都不沾肉。

  第一天两顿饭吃罢,晚上老范从队长那里得到明天劳动的安排:他们全体社员去社里的砖窑抬砖进窑,要我们跟一个老太到田里兜圈子认认地方。我一听便觉得不是味道,怎么,人家干重活,叫我们兜风?当时就有点怪老范,认为他太老实。我说:"咱们这儿男子汉六七个,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去抬砖头呢。咱们应该主动点嘛。"我的提议,立刻得到其余男同志的赞同。老范也觉得不错,就说:"好吧,要么你去跟杨队长说说?"年轻气盛嘛,好,我去就我去。

  杨红宝队长还没听完我的话,就笑:"小吴同志,不是不要你们干,这生活太吃力,你们没经验,怕伤着身体。"她越这么说,我越来劲,手臂一伸:"你看,我是运动员!你别小瞧人!"队长还是连连摇头。后来,我放谦虚些,苦苦相求,最终使她勉强答应让我们全体上阵,男的少抬点,女的旁观。我喜滋滋地返回住地,对大家回话。其实,在㘯的谁也不知道夭高地厚,真以为抢着什么好果子吃呢,单等明天大显威风了。

  一大清早,跟着社员一起走到离村不远的砖窑。先看看人家是怎么干法。这一看,不得了!连我自己也傻了眼。

  社员真的清一色女将,只有少数几个男的忙着装窑。装砖坯的连体竹夹板高过我的腰身。我注意到,大多数人把砖坯十块一排往上摞了七层,七十块,两人一前一后抬起就走,嗨哟!嗨哟!我掂起一块试试,少说也有三四斤。七十块有多重?不得有二百多斤吗! 特别使我吃惊的是,最后看到一个四大五粗的女汉子跟一个男的搭档,一傢伙摞了一百零八块砖,用一根最粗的竹杠抬起就走。我的天,三百多斤呀!一打听,是窑厂里的。

  吃惊是吃惊,但是我毕竟有自持的本钱,觉得一个人百把斤气力,过去在学校举重也不成问题,就跟老范商量,要两付担子,让我们七个男同志轮流抬着试试。老范并不知深浅,决定每担也装上七十块,由他和我,老彭和顾工程师先开头。

  彭以文虽是地主出身,可能在乡下干过,抬在后头,有点架势,老顾也站了起来,步子摇摇晃晃。到底四十岁了,要不是戴上右派帽子,恐怕撑不住。范科长在前面干脆站也站不起,还把头缩得跟肩膀一样高。我呢,重量一上肩,明白了,力气还可以,可是,肩膀疼呀,死要个面子,挺住。结果,彭顾二人勉强挪几步,便被社员们拦住了。

  第一个来回,就使我等陷于不知所措的境地。我一面揉搓着肩痛的部位,一面跟老范商量。这时杨队长过来止住我的手:"不好搓的!弄不好肩胛上会留下一个硬的块。"她接着似乎是下命令,叫我们一律不许碰肩膀,然后每两个男同志抬三十块,女同志帮我们把砖块装上竹夹。大家也顾不上面子了,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开始抬着人家两位女将一半分量的砖。

  半天下来,活干得不多,肚子倒是饿得不行。海金嫂子把我的饭碗装得特满。过去不感兴趣的红烧肉,在我眼中竟然变得可爱了。嫂嫂照例夹来的那一块,立刻被消灭不说,嘴巴里,仍然垂涎欲滴,盯着这油光红亮的一碗,简直是必欲灭之而后快。

  食欲简直达到无法控制的地步。但毕竟是下放干部,无论如何总得顾全点面子,只能在"里子"上动脑筋。

  嫂嫂起身添饭,从饭桌到灶台来回有段间隔时间。机会,机会!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夹起一块肉,塞进嘴猛嚼快咽,居然动静不露。

  不料,我的行动启示了嫂嫂的大儿子,六七岁的国兴。这个每天干看着肉,却无权接触的小顽童,必是早已按捺不住。他稍加犹豫,也将筷子向肉碗伸去。可惜缺少我这种运动员速度,没等筷子沾到碗边,就被他妈一巴掌反击回去。国兴一楞,先看看妈,接着便傻盯上我了。这小子,不是明明把我给揭发出来了吗!当然,下放干部嘛,豁免权总是有点。嫂嫂显然原谅了我。至于,她母子晚上自己怎么说悄悄话,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抬砖洋相出完,小组长海金嫂嫂决定让我先干点轻活。第二天,她叫我扛一把锄头随她走到一块田边,说是要脱花。我不懂脱花是什么意思。海金一个字一个字解释,脱,就是用锄头锄土。花,就是棉花。说罢,她指点给我看,那块田地里四行已经长出三四片真叶子的棉花苗。我看罢,明白了,决心好好干,挽回在窑厂里丢失的面子。当即问嫂嫂:"一行地全要锄吗?"她点点头。"只有一把锄头呀。"她告诉我,自己要跟其她社员去扛河泥。我乐得一个人独立作战,连说:"好嘞,你放心去吧!

  过一阵子,嫂嫂大概还是不太放心,走了过来。突然听到她一声惊叫。我抬头看,只见海金两眼发呆,张开了嘴。怎么啦?她终于用手指向被我脱去的一棵棵棉花苗。我非常忠实地执行"脱(去棉)花"的任务,只保留旁边的杂草仍然骄傲挺立着。

  想不到在乡下的日子这么不顺心,因此,人站在大田,心难免就往市区想了。那时,乡下没什么高层房子挡眼,举目一望,便能看到杨树浦发电厂的烟囱。这就是心中的上海标志了。我天天算计着星期六,盼望早一点到来,赶快跑到汉弥登大厦去自由一天。好不容易捱到周六下午四点,大伙不用招呼,一溜烟背着小书包就往汽车站跑。到大楼宿舍第一件事,洗澡,接着到杏花楼饭店吃广东味盖浇饭。然后,去我们这条马路的众多书店看书。按理,应该先去苏大姐家的,可是,碍于在乡下净出洋相有损自尊,想等随后有点面子再去。

  没等我挽回所谓面子,那个休息日却从报纸上看到 特大新闻:毛主席题词"人民公社好"。

  从前只听说过巴黎公社,现在一看文章知道,说的是中国农村要发生大变革啦。这么巧,正好我们赶上。

  那年月,大事件掀起来,速度简直惊人。一转眼,农村消息传开,行动也跟着来。刚刚知道河南省建起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没几天,上海所有农村都成立起各种名称的人民公社。我们这里本来叫高东乡楼下村高级农业合作社,一下子改成东风人民公社第八大队。一打听,不得了,整个高东乡只不过是东风公社的七分之一,楼下社又只是原高东乡的十分之一,而整个浦东县只能填上三个公社就满了。另外两个人民公社的名字叫红旗和五一。迅猛的更换使得原来的乡长社长都来不及弄清楚自己该怎么办事。我们这些下放干部连奔带跑也来不及向社员们解释,眼前发生的魔术般变来的局面。

  不几天功夫,全高东,乃至全上海郊区大地上都装上广播喇叭。我第一次站在大田里听到东风人民公社教育卫生部部长发出通知:"社员同志们,请注意,我是东风人民公社教育卫生部部长刘长锁。现在有一个x光检查的通知......"怎么,连一个公社也有部长,怪不得毛主席说"一大二公"呢。当时,我对这个新事物,很有好感,认为它肯定是革命的产物,也许这就是向共产主义前进,兴奋得我们下放干部议论不止。

  接下来,"新事物"接二连三,接四连五:

  一则:为了省去一家一户浪费时间做饭,同时为了克服私有观念,提倡吃大锅饭。刚说提倡,马上实行。一阵风,各生产队全办起大食堂。突击式由队长指定几人组成炊事班,先把集体仓库里的储备粮拿出来吃。然后再动员各家交来粮食,匆匆记个赈。于是,敲钟,大呼笼出工,敲钟,大呼笼吃饭。我们这些外来的搭伙在各家的干部,也就此进了所谓食堂。

  二则:上面传来,据说为了改造传统耕作习惯,要把土地深挖一遍,规格是向下一公尺。不料,农民们不肯。为此,要求下放干部身体力行,带头执行。害得我们晚上不睡觉,紧急开会,争论不休,因为大家听过老妈妈,大嫂嫂的议论,也觉得不妥。

  吵到最后,暂定由党团员先干起来,附帯着老裴老顾两个右派。同时,我们还表示决心,每天每人完成一米宽,一米深和八米长的地块,其余同志则将土运到一边。事后知道,这八米长一米深又一米宽的泥土,用上百斤的担子至少得挑四十担!

  三则:又是从上面传来,湖北省棉花亩产上千斤,天津市水稻长得密密麻麻,一个外国记者跳上稻田都能撑得起,等,等,等,等。到处喊口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少産。"我们不能落后呀,要种试验田!

  被上面两阵大风吹得无可奈何,农民后来知道再说也没用,只好私下里嘀嘀咕咕。于是下放干部便拉着大队长小队长搞起了试验田,也不管什么时令不时令。

  正巧,大队书记刘文珠家在我们队。我们的领队老周和老赵就地拖住她划一亩地种棉花试验田。插上木牌:"第八大队棉花试验田指标:亩产千斤"。

  刚落实这一块,原高东乡七八九三个大队,第二天开起大会,号称"大跃进誓师大会"。大锣大鼓一敲,群情激奋,听说,别队山芋试验田保证亩产十万斤。老周坐不住了,跑到老范和我跟前:"不行,咱们不能装孬。你们上去表态,亩产十五万!"老范早被锣鼓敲得稀里糊涂,根本不知所措。老周忙捶我一拳:"你上!""噢"地一声,我真上去了。果然获得全场欢呼。

  晚上睡在床上,我算了一算,一亩地六百六十平米,十五万斤山芋,平均一平米得长出二百二十多斤  ,別说山芋,就是两个大男人也堆不下呀!我突然想起,抗日战争胜利后,在大别山里挖出自已种的小得可怜的那些山芋,觉得浑身都被自己这个牛皮吹散了架。

  四则:农民得工资。为了展示人民公社优越性,上面决定,各队要给社员每月发放工资。规定,男社员二元,女社员一元五角,然后年终再总结赈。消息传开,又是群情激奋。别小看一两块钱,自从盘古立天地,何曾有农民拿工资的好亊!

可是,下乡之后才知道,这消息对于干部却成了难题。钱从哪

儿筹呢?不到收成没钱。老赵灵机一动,赶回市区,向有关厂家借几台抽水机。带一帮干部,农民跑到河里捉鱼。果然生财有道。第一个月过关。

五则:大兵团作战。本来在家门口深挖土地倒也罢了,想不到,广播喇叭一响,为了显示大公社的威力,东风公社号令各大队集中上万人,赶赴马路桥大队一带,深挖那里一大片公社示范田。据说,不但要深翻,还要烧土为肥,再负责播种,一条龙包到底。又听说,市区著名越剧名角王文娟,傅全香等大牌都将前来慰问演出。虽知深翻之累,但身处当年的氛围,我们全体居然还是浩浩荡荡开拔了。

以上,我列举五项大举动,只不过是些粗线条。真要说得详细些,里面的故事多多。

  先说办大食堂的故事。一开头就不太平。早饭吃粥。社员先來后到拿着大小锅碗排队领取。炊亊员按人口一勺勺盛。马上出了问题:为什么张家的多,李家的少?为什么他的粥厚,我的粥薄?由此牵扯到亲戚朋友关系,说不清楚。炊事员不好做,气得甩盆子。

  中饭更麻烦。菜多菜少说不清,菜咸菜淡没标准。更难的是,大锅饭过不了多久,集体粮吃得差不多了,叫各家交粮,谁肯全交呢?于是又一番吵吵嚷嚷。

 不知谁得到情报,说是西北边原来的凌桥乡粮食多,既然同属东风公社,一家人嘛,是不是可以写张条子,到那里领点?于是,我们真写了,而且真派出几个人,拉几部车跑去碰运气。结果人家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然没有好话。

 更荒唐的是,上面又来一个措施,叫我们动员社员拆灶头

剷家中客堂间(在北方叫堂屋)的地皮作为肥料。不用说我们,就连老掉牙的农民也未曾听说过,这种收集肥料的高招。

 没等我开口,海金嫂子已经不知朝着谁骂骂咧咧了。这是来乡下第一次听到她发火。谢天谢地,总算不是冲我来的,乐得识相点听罢。"哪个神经病翻出的花头,灶头拆掉还象家吗!弄个短命的大食堂,吃得不死不活,国兴爷回转来,吃也没吃处。"明白了,她把一肚子怨气全发了出来。后半句说的是她丈夫。国兴的爸爸在市区蔬菜公司工作,每周回家。过去回来,带点荤菜改善改善伙食。现在可好,食堂吃来吃去能有什么!

  嫂嫂这顿牢骚,整个把我的嘴封住。可是任务在肩,,只好花言巧语,让海金同意,在她家的客堂间泥地上铲一层土下来,算作肥料交差。

  您想想看,单是办大食堂一件亊,我就眼见这么几次麻烦。后来,还难弄呢。时间长了,炊事员这苦差谁还肯干!大伙儿吵吵闹闹解决不了,最后,有人提出,下放干部大公无私,还是请他们干好。这些乡亲哪里明白,下放干部再公平也没本事担起这负担子哟。

  推来推去,最后落到我头上。命中注定,下场好不了的。

  古人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无米,又无菜钱之炊自然更难。为了出奇制胜,我突发奇想,跑到大田里,从油菜秧苗地里拔很多小菜秧,洗干净加点盐,用力揉搓。第二天早晨用来当早饭的咸菜。这种做法是从嫂嫂们腌菜受到启发。不用花钱买,豈不是聪明人的作为?

  不料,我最后吃粥兼尝到自己的杰作,才发现味道其苦无比!原来,人家做咸菜用的是叫鸡毛菜的小白菜,我错把叫胜利油菜的秧苗顶赈,苦得很。这才想到,众多社员吃上我提供的免费小菜后的表情,定然不堪。

  不料,到开中饭时,竟然无一人给我难堪。毕竟是海金嫂嫂交情深,她背着人告诉我,因为大家听说是我拆的烂污,才不响的。换上别人,口水也会吐上來。我的妈呀!

  生产队大锅饭的命运,果然被嫂嫂说中,短命。我成为末任"总统"。不但由于社员反映太大,更因为上面又下一道命令。

  要进一歩扩大深翻田面积。而且是离开自己队,跑到別的乡搞我前面提到的"大兵团"作战。人全跑了,食堂自然停掉,不过,到新地方,黄浦江边高南乡,仍吃食堂,而且更大。这是东风公社主办的,成千上万人,食堂不知开多少家。老实说,反正大公社管,用不着我们伤脑筋倒也罢了。

  到底是大㘯面,几乎所有房屋牆壁上,都用斗大的字刷着大标语:"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少产","敞开肚皮吃饱饭,鼓足干劲闹生产"。记得当时,最鼓午士气的,便是后一条标语了。具体点说,最受鼓午的是各人的肚皮。为了适应"形势",我特为买来一只象小脸盆似的饭碗,最多一顿吃了一斤二两米的饭。

  吃饭如此,干活也真的不含糊。我们在楼下村定的党团员指标已经成为大兵团的定额。每八小时深挖八立方米地段,此外,工余还要加班,搬来稻草把翻出的松土再烧黑,据说能代替化肥。这么反复折腾,不是闹着玩的,手掌老茧磨出又抹掉。中午排队领饭吃,有时站着站着便会睡倒。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种苦干的成果是什么?地挖三尺,被老农说中,生土熟土混在一起,肥效大减,不知多少年才能恢复原状。再一点,播种时,一亩地里撒进上百斤麦种,据说为的是高产几千斤。可是,麦苗出来相互挤得透不出气,只得大部份拔掉,弄得大地到处斑秃,结果产量反比平时更低。

  更令人啼笑皆非,大兵团流动,回头來,每月的农民所谓的两元和一元五工资,仍要由本队发放。壮劳力全调出,本队农活全由老弱顶着干,本來靠老趙借的抽水机尚能筹点钱,如此一弄,连这点财路也不能保证。真是乱了套!

  最后说说,跟我关系最密切的大搞试验田的事。

  大会吹牛,山芋亩产十五万斤,当天晚上我已经算出来,肯定泡汤。但是,做还是要尽量做的。刘书记也真帮我量出一亩好地块。按常规,山芋地每条形状应该成上窄下宽形,我为了多揷几倍苖,把土地叠成两面"三层楼"形状。自鸣得意,來个创新。但过不了多久,地垅便一点点瘫为看不清楼梯的面包形土堆,而山芋苖也挤成五行一组,又像高南乡播种百斤一亩的麦苗了。

  我从大兵团回來后,只得拉來自己组的同事和社员们帮忙拨呀拔,弄得画虎不成反类犬。第一炮就哑火!

  我们下放干部领队老周,觉得自己也有些对不住我,征得刘书记同意,一方面叫我专门陪着这块试验田,再方面,分配化肥,享受他们和刘书记合种棉花试验田同等待遇。喝,几乎把全队的化肥都让给这两块了!

  领导们的棉花化肥十足,长得象一棵棵小树。我也曾多次去观摩,举起二米二十高手臂,人家从外面都看不见我这个人。一开始真羡慕他们这片试验田壮观。

  我这边呢,形势也令自己高兴,满地爬的全是山芋秧藤。海金嫂嫂常常催我替山芋翻藤,减藤,我舍不得。她急了,自己动手,要把我田里的藤除去大半,我反而怪她,坚决阻止。

  有一天,领导的棉花地长得象桃子那么大的棉桃,在一场大雨下,打得满地都是。怎么这样不禁打呀!后来,经人指点,说是茎叶太密,不能通风透光所至。他们便发动群众剪支打叶,甚至搬两台大风扇替棉花吹风,还把电灯线拉进去照明。后来找一个附近下放单位的右派化学家鉴定,人家说,可能由于氮肥用得太多,肥力全长到枝叶上啦。來不及了!漂亮的大棉桃,最后只开放出不满五十斤白棉。离亩产千斤,差多少!

   我的山芋地呢,命也好不了多少。尽管我几乎天天盯着,可是,晚上觉总不能不睡吧。谁想到,有一天早上,发现几穴山芋秧被贼偷拔出来,当然还包括下面的山芋。

 这一发现急得我哭出来了!但,奇怪的是,山芋没损失啥。为什么?根本没长成山芋,全象几根小手指。怎么啦?上海市场上,人家山芋已经上市。我为了夺超高产,还特为晚些收成呢!.    

  最后,学者和老农民给我的诊断也一  样:只加氮肥,只长枝叶。总算还好,大会上大家都是信口开河,谁也不会追究谁。

      

  写到这 第二十三事,那年,我已年满二十四岁,也算长大成人了。

  回首这段往事,真是干了一阵最蠢的所谓农业生产。对不起广阔天地的乡亲们。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故事尚多,容有空再写吧。(上集完)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一日初稿    赠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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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笔:辨别真假重于辩论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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