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篇:往事如梭 再回五十九年前 常言道:"歷史是一面鏡子。"大到國家民族,小到一家一戶,都有種種好事壞事經驗教訓值得借鑑,凡有些頭腦的人,不會不贊同的。 我之所以又接着一九五七年的日子往下寫,講起"大躍進"來,也正是遵循"以史為鑑"的道理。既要看美髯公關雲長過五關斬六將,也要記住敗走麥城的原因。 用二零一六年對照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幾個大運動可見,中國共產黨黨內正確和錯誤,光明和黑暗力量鬥爭的激烈,複雜,也表明,中國復興道路的艱難。當然,不能否認,其代價實在太大!不過,設身處地想,百餘年來,歷代英雄豪傑,又有誰能引領中國一帆風順呢? 反右運動,老實說,當時我真的對之昏昏噩噩。不知道這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界線在哪裡?不知道此時究竟應該如何開口。照着蘇大姐的話行事,多多看報,照寫吧。每次開會,大姐埋頭記錄,用不着表態,還好。我心想,組長進醫院了,希望如同仙子般的她太太平平安安 ,千萬千萬。 一天,老彭對我說,老婆跟他辦了離婚,住到她工作的醫院去了。他退掉租房,又回到漢彌登大廈宿舍。 當時一陣風,黨團員一方被打成右派,大多會離婚,以表示劃清界線。我聽罷心裡一陣跳,剛結婚這麼幾天,說離就離啦?不是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嗎?看老彭那木呆呆的神情,我又一想,難怪,人民不可以離婚嗎? 不過,還好,小組裡,宿 舍里的人,仍按人民內部矛盾對待彭以文,我也就儘量跟他好些。想想傷心...... 五七年過去不久,國內又掀起一陣大潮,毛主席在報紙上題詞:"人民公社好!"大家還沒有搞清楚,人民公社是怎麼一回事,它跟巴黎公社有什麼關係,便又傳來消息:全國要下放幹部到農村鍛煉。至於,如何下放,怎樣鍛煉,自然知之不詳。 蘇大姐叫我星期天到家裡去,我按時前往。兩姐妹在家裡說話隨便點。不一會兒,我便聽明白,這次全市各大單位都要組織幹部下鄉,一種特別大的農業生產組織將在全中國興起。具體到我們分局,將抽調九十九名下放,我就是其中之一。 蘇大姐把我叫來,就為這事。 知道這個消息,我反而很興奮。覺得,一大幫人跑到鄉下去,倒挺新鮮,至少,可以衝散前一陣子反右運動造成的沉悶和迷惘。 象以前那樣,三個人吃完大姐燒的中飯,老二維纖姐從隔壁她房裡拿來滿滿一袋東西,叫我跟她一起去裁縫鋪。我一楞,她說:"走吧,給你做衣裳。"她姐也配合着:"去呀,快去呀!"我根本來不及開口,便被姐倆一拉一推領出了家門。 走在路上,我才問維纖姐怎麼回事。她只簡單回答一句:"到鄉下去,天氣會冷的。"我早已習慣她那女性的溫存,覺得再多問反而不好。 在一條小弄堂里轉幾道灣,來到一家小裁縫鋪。大姐喊一聲:"許師傅,做一件棉中山裝。" 看來是老熟人。徐師傅,六十歲上下,放下手中的活,看看蘇家小姐,再看看我:"誰的?","他。"老頭又看看我:"哦?"師傅打開袋袋,翻出一包新棉花,厚厚一疊新藍色的雙面咔嘰布料,還有一件半新的女式旗袍:"這旗袍?""做夾里用的。"師傅重又抬起頭,問:"用舊的?""嗯。" 老熟人之間對話,似乎用不着複雜,定了下來。我根本插不進嘴,更不敢問,為什麼用旗袍而且是舊的。開始替我量尺寸。"肩膀寬啊,好身材!"我看到大姐抿着嘴笑,並不作答。裁縫是在說我呢。 下放的事,分局操辦得極快。不久,大會一開,宣布九十九個人名單,下放地點是浦東縣高東鄉樓下村高級合作社。這支隊伍設領隊兩位,即鑄造科科長周宏顏,工會主席趙戰旗。看來,局裡對這次下放挺重視,一下子抽這麼多人不說,配備的領導也夠強的。周趙二位雖不是專業技術幹部,但周是部隊團級轉業,趙就是我們剛從南京調來時,接待的那位人事幹部,我去大連讀書,也是他辦的。這幾年提升了,當上工會主 席。他們倆都是局黨委委員呢。接着,老周起來簡單宣讀一下,全體下放幹部分成八個組,每組十一人。說是按樓下村社八個生產隊劃分的。我竪起耳朶聽:我在樓下七隊。但出乎意料的是,聽到,組長范小星,副組長吳亞東!我?副組長? 老范,我知道,衛生技術科副科長,黨員,九級工程師。我算老幾,怎麼點上我啦? 散會後,老范找我說,組裡有兩個右派,顧金華,彭以文,他不熟,要我多督促,關心些。又說,上級規定,要監督改造他們,怎麼做法?他也吃不准。 聽罷他的訴說,我才明白,這個副組長可不好當。足見,對那個運動不理解的人委實不少。難怪我們的詹組長得上反應性精神病,蘇大姐嚇得話也不敢說。 我有點了解老范這個領導,工作很負責,只是不大敢做主。既然如此,這次下鄉,我只好傻大膽,幫組長做次難人了。 三天后,分局包了兩部大公交車,把我們直送往那個高東鄉樓下村。第一次接近農民,我十分好奇地看着車下的迎接人群。首先我發現,怎麼大多數是女的,而且中年人占大半?再一點,說是叫樓下村,沒有一座樓呀。來不及求得答案,人家全擁上來了。熱情着呢! 老周到底是團長,不一會,他已經認出社裡的書記,社長和八個隊長,大喝一聲:"各組組長注意,跟隊長們去安置同志們住處。一小時後到社辦公室匯報。 原來,樓下村的嬸嬸嫂子們早就準備好,住處,搭夥人家,一清二楚。老范用不着操心,只叮囑我右派的事,便去老周那兒去了。 反正平日上班時,也是"作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嘛。"我按照局裡意見,先個別向組裡的同志打招呼,對顧,彭兩個,跟平常一樣,不要在農民面前使他們難堪。接着,再個別向生產隊長楊紅寶嫂嫂交代關於右派的政策,希望她心中有數,不要聲張。 幸好,人家鄉下根本不懂什麼右派不右派的,只聽懂勞動認真的意思就點頭走了。這使我放下一個包袱。 我們住七隊的這十一個安排在界浜 宅吃住。每家一個人,倒也乾脆。後來得知,嬸嬸嫂子們都很樂意接待我們。一方面因為對城裡人有點好奇,另一方面,按規定,每月交三十六斤糧票和十五塊錢,標準不低。 我的"收容者"海金嫂嫂就是很熱情的一個。第一頓午飯,除了三盤自己種的素菜以外,就有一大碗燒得很地道的紅燒肉。可惜,我這人對肉興趣不大,唯獨要吃辣椒和豆製品。但海金一定每頓挾一塊給我,而自己和兩個小男孩都不沾肉。 第一天兩頓飯吃罷,晚上老范從隊長那裡得到明天勞動的安排:他們全體社員去社裡的磚窯抬磚進窯,要我們跟一個老太到田裡兜圈子認認地方。我一聽便覺得不是味道,怎麼,人家乾重活,叫我們兜風?當時就有點怪老范,認為他太老實。我說:"咱們這兒男子漢六七個,怎麼好意思讓人家去抬磚頭呢。咱們應該主動點嘛。"我的提議,立刻得到其餘男同志的贊同。老范也覺得不錯,就說:"好吧,要麼你去跟楊隊長說說?"年輕氣盛嘛,好,我去就我去。 楊紅寶隊長還沒聽完我的話,就笑:"小吳同志,不是不要你們干,這生活太吃力,你們沒經驗,怕傷着身體。"她越這麼說,我越來勁,手臂一伸:"你看,我是運動員!你別小瞧人!"隊長還是連連搖頭。後來,我放謙虛些,苦苦相求,最終使她勉強答應讓我們全體上陣,男的少抬點,女的旁觀。我喜滋滋地返回住地,對大家回話。其實,在㘯的誰也不知道夭高地厚,真以為搶着什麼好果子吃呢,單等明天大顯威風了。 一大清早,跟着社員一起走到離村不遠的磚窯。先看看人家是怎麼幹法。這一看,不得了!連我自己也傻了眼。 社員真的清一色女將,只有少數幾個男的忙着裝窯。裝磚坯的連體竹夾板高過我的腰身。我注意到,大多數人把磚坯十塊一排往上摞了七層,七十塊,兩人一前一後抬起就走,嗨喲!嗨喲!我掂起一塊試試,少說也有三四斤。七十塊有多重?不得有二百多斤嗎! 特別使我吃驚的是,最後看到一個四大五粗的女漢子跟一個男的搭檔,一傢伙摞了一百零八塊磚,用一根最粗的竹槓抬起就走。我的天,三百多斤呀!一打聽,是窯廠里的。 吃驚是吃驚,但是我畢竟有自持的本錢,覺得一個人百把斤氣力,過去在學校舉重也不成問題,就跟老范商量,要兩付擔子,讓我們七個男同志輪流抬着試試。老范並不知深淺,決定每擔也裝上七十塊,由他和我,老彭和顧工程師先開頭。 彭以文雖是地主出身,可能在鄉下幹過,抬在後頭,有點架勢,老顧也站了起來,步子搖搖晃晃。到底四十歲了,要不是戴上右派帽子,恐怕撐不住。范科長在前面乾脆站也站不起,還把頭縮得跟肩膀一樣高。我呢,重量一上肩,明白了,力氣還可以,可是,肩膀疼呀,死要個面子,挺住。結果,彭顧二人勉強挪幾步,便被社員們攔住了。 第一個來回,就使我等陷於不知所措的境地。我一面揉搓着肩痛的部位,一面跟老范商量。這時楊隊長過來止住我的手:"不好搓的!弄不好肩胛上會留下一個硬的塊。"她接着似乎是下命令,叫我們一律不許碰肩膀,然後每兩個男同志抬三十塊,女同志幫我們把磚塊裝上竹夾。大家也顧不上面子了,兩個男的和一個女的,開始抬着人家兩位女將一半分量的磚。 半天下來,活幹得不多,肚子倒是餓得不行。海金嫂子把我的飯碗裝得特滿。過去不感興趣的紅燒肉,在我眼中竟然變得可愛了。嫂嫂照例夾來的那一塊,立刻被消滅不說,嘴巴里,仍然垂涎欲滴,盯着這油光紅亮的一碗,簡直是必欲滅之而後快。 食慾簡直達到無法控制的地步。但畢竟是下放幹部,無論如何總得顧全點面子,只能在"里子"上動腦筋。 嫂嫂起身添飯,從飯桌到灶台來回有段間隔時間。機會,機會!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夾起一塊肉,塞進嘴猛嚼快咽,居然動靜不露。 不料,我的行動啟示了嫂嫂的大兒子,六七歲的國興。這個每天干看着肉,卻無權接觸的小頑童,必是早已按捺不住。他稍加猶豫,也將筷子向肉碗伸去。可惜缺少我這種運動員速度,沒等筷子沾到碗邊,就被他媽一巴掌反擊回去。國興一楞,先看看媽,接着便傻盯上我了。這小子,不是明明把我給揭發出來了嗎!當然,下放幹部嘛,豁免權總是有點。嫂嫂顯然原諒了我。至於,她母子晚上自己怎麼說悄悄話,也就顧不上那麼多了。 抬磚洋相出完,小組長海金嫂嫂決定讓我先干點輕活。第二天,她叫我扛一把鋤頭隨她走到一塊田邊,說是要脫花。我不懂脫花是什麼意思。海金一個字一個字解釋,脫,就是用鋤頭鋤土。花,就是棉花。說罷,她指點給我看,那塊田地里四行已經長出三四片真葉子的棉花苗。我看罷,明白了,決心好好干,挽回在窯廠里丟失的面子。當即問嫂嫂:"一行地全要鋤嗎?"她點點頭。"只有一把鋤頭呀。"她告訴我,自己要跟其她社員去扛河泥。我樂得一個人獨立作戰,連說:"好嘞,你放心去吧!" 過一陣子,嫂嫂大概還是不太放心,走了過來。突然聽到她一聲驚叫。我抬頭看,只見海金兩眼發呆,張開了嘴。怎麼啦?她終於用手指向被我脫去的一棵棵棉花苗。我非常忠實地執行"脫(去棉)花"的任務,只保留旁邊的雜草仍然驕傲挺立着。 想不到在鄉下的日子這麼不順心,因此,人站在大田,心難免就往市區想了。那時,鄉下沒什麼高層房子擋眼,舉目一望,便能看到楊樹浦發電廠的煙囪。這就是心中的上海標誌了。我天天算計着星期六,盼望早一點到來,趕快跑到漢彌登大廈去自由一天。好不容易捱到周六下午四點,大夥不用招呼,一溜煙背着小書包就往汽車站跑。到大樓宿舍第一件事,洗澡,接着到杏花樓飯店吃廣東味蓋澆飯。然後,去我們這條馬路的眾多書店看書。按理,應該先去蘇大姐家的,可是,礙於在鄉下淨出洋相有損自尊,想等隨後有點面子再去。 沒等我挽回所謂面子,那個休息日卻從報紙上看到 特大新聞:毛主席題詞"人民公社好"。 從前只聽說過巴黎公社,現在一看文章知道,說的是中國農村要發生大變革啦。這麼巧,正好我們趕上。 那年月,大事件掀起來,速度簡直驚人。一轉眼,農村消息傳開,行動也跟着來。剛剛知道河南省建起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沒幾天,上海所有農村都成立起各種名稱的人民公社。我們這裡本來叫高東鄉樓下村高級農業合作社,一下子改成東風人民公社第八大隊。一打聽,不得了,整個高東鄉只不過是東風公社的七分之一,樓下社又只是原高東鄉的十分之一,而整個浦東縣只能填上三個公社就滿了。另外兩個人民公社的名字叫紅旗和五一。迅猛的更換使得原來的鄉長社長都來不及弄清楚自己該怎麼辦事。我們這些下放幹部連奔帶跑也來不及向社員們解釋,眼前發生的魔術般變來的局面。 不幾天功夫,全高東,乃至全上海郊區大地上都裝上廣播喇叭。我第一次站在大田裡聽到東風人民公社教育衛生部部長發出通知:"社員同志們,請注意,我是東風人民公社教育衛生部部長劉長鎖。現在有一個x光檢查的通知......"怎麼,連一個公社也有部長,怪不得毛主席說"一大二公"呢。當時,我對這個新事物,很有好感,認為它肯定是革命的產物,也許這就是向共產主義前進,興奮得我們下放幹部議論不止。 接下來,"新事物"接二連三,接四連五: 一則:為了省去一家一戶浪費時間做飯,同時為了克服私有觀念,提倡吃大鍋飯。剛說提倡,馬上實行。一陣風,各生產隊全辦起大食堂。突擊式由隊長指定幾人組成炊事班,先把集體倉庫里的儲備糧拿出來吃。然後再動員各家交來糧食,匆匆記個賑。於是,敲鐘,大呼籠出工,敲鐘,大呼籠吃飯。我們這些外來的搭夥在各家的幹部,也就此進了所謂食堂。 二則:上面傳來,據說為了改造傳統耕作習慣,要把土地深挖一遍,規格是向下一公尺。不料,農民們不肯。為此,要求下放幹部身體力行,帶頭執行。害得我們晚上不睡覺,緊急開會,爭論不休,因為大家聽過老媽媽,大嫂嫂的議論,也覺得不妥。 吵到最後,暫定由黨團員先幹起來,附帯着老裴老顧兩個右派。同時,我們還表示決心,每天每人完成一米寬,一米深和八米長的地塊,其餘同志則將土運到一邊。事後知道,這八米長一米深又一米寬的泥土,用上百斤的擔子至少得挑四十擔! 三則:又是從上面傳來,湖北省棉花畝產上千斤,天津市水稻長得密密麻麻,一個外國記者跳上稻田都能撐得起,等,等,等,等。到處喊口號:"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少産。"我們不能落後呀,要種試驗田! 被上面兩陣大風吹得無可奈何,農民後來知道再說也沒用,只好私下裡嘀嘀咕咕。於是下放幹部便拉着大隊長小隊長搞起了試驗田,也不管什麼時令不時令。 正巧,大隊書記劉文珠家在我們隊。我們的領隊老周和老趙就地拖住她劃一畝地種棉花試驗田。插上木牌:"第八大隊棉花試驗田指標:畝產千斤"。 剛落實這一塊,原高東鄉七八九三個大隊,第二天開起大會,號稱"大躍進誓師大會"。大鑼大鼓一敲,群情激奮,聽說,別隊山芋試驗田保證畝產十萬斤。老周坐不住了,跑到老范和我跟前:"不行,咱們不能裝孬。你們上去表態,畝產十五萬!"老范早被鑼鼓敲得稀里糊塗,根本不知所措。老周忙捶我一拳:"你上!""噢"地一聲,我真上去了。果然獲得全場歡呼。 晚上睡在床上,我算了一算,一畝地六百六十平米,十五萬斤山芋,平均一平米得長出二百二十多斤 ,別說山芋,就是兩個大男人也堆不下呀!我突然想起,抗日戰爭勝利後,在大別山里挖出自已種的小得可憐的那些山芋,覺得渾身都被自己這個牛皮吹散了架。 四則:農民得工資。為了展示人民公社優越性,上面決定,各隊要給社員每月發放工資。規定,男社員二元,女社員一元五角,然後年終再總結賑。消息傳開,又是群情激奮。別小看一兩塊錢,自從盤古立天地,何曾有農民拿工資的好亊! 可是,下鄉之後才知道,這消息對於幹部卻成了難題。錢從哪 兒籌呢?不到收成沒錢。老趙靈機一動,趕回市區,向有關廠家借幾台抽水機。帶一幫幹部,農民跑到河裡捉魚。果然生財有道。第一個月過關。 五則:大兵團作戰。本來在家門口深挖土地倒也罷了,想不到,廣播喇叭一響,為了顯示大公社的威力,東風公社號令各大隊集中上萬人,趕赴馬路橋大隊一帶,深挖那裡一大片公社示範田。據說,不但要深翻,還要燒土為肥,再負責播種,一條龍包到底。又聽說,市區著名越劇名角王文娟,傅全香等大牌都將前來慰問演出。雖知深翻之累,但身處當年的氛圍,我們全體居然還是浩浩蕩蕩開拔了。 以上,我列舉五項大舉動,只不過是些粗線條。真要說得詳細些,裡面的故事多多。 先說辦大食堂的故事。一開頭就不太平。早飯吃粥。社員先來後到拿着大小鍋碗排隊領取。炊亊員按人口一勺勺盛。馬上出了問題:為什麼張家的多,李家的少?為什麼他的粥厚,我的粥薄?由此牽扯到親戚朋友關係,說不清楚。炊事員不好做,氣得甩盆子。 中飯更麻煩。菜多菜少說不清,菜鹹菜淡沒標準。更難的是,大鍋飯過不了多久,集體糧吃得差不多了,叫各家交糧,誰肯全交呢?於是又一番吵吵嚷嚷。 不知誰得到情報,說是西北邊原來的凌橋鄉糧食多,既然同屬東風公社,一家人嘛,是不是可以寫張條子,到那裡領點?於是,我們真寫了,而且真派出幾個人,拉幾部車跑去碰運氣。結果人家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自然沒有好話。 更荒唐的是,上面又來一個措施,叫我們動員社員拆灶頭 剷家中客堂間(在北方叫堂屋)的地皮作為肥料。不用說我們,就連老掉牙的農民也未曾聽說過,這種收集肥料的高招。 沒等我開口,海金嫂子已經不知朝着誰罵罵咧咧了。這是來鄉下第一次聽到她發火。謝天謝地,總算不是沖我來的,樂得識相點聽罷。"哪個神經病翻出的花頭,灶頭拆掉還象家嗎!弄個短命的大食堂,吃得不死不活,國興爺迴轉來,吃也沒吃處。"明白了,她把一肚子怨氣全發了出來。後半句說的是她丈夫。國興的爸爸在市區蔬菜公司工作,每周回家。過去回來,帶點葷菜改善改善伙食。現在可好,食堂吃來吃去能有什麼! 嫂嫂這頓牢騷,整個把我的嘴封住。可是任務在肩,,只好花言巧語,讓海金同意,在她家的客堂間泥地上鏟一層土下來,算作肥料交差。 您想想看,單是辦大食堂一件亊,我就眼見這麼幾次麻煩。後來,還難弄呢。時間長了,炊事員這苦差誰還肯干!大伙兒吵吵鬧鬧解決不了,最後,有人提出,下放幹部大公無私,還是請他們干好。這些鄉親哪裡明白,下放幹部再公平也沒本事擔起這負擔子喲。 推來推去,最後落到我頭上。命中注定,下場好不了的。 古人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即無米,又無菜錢之炊自然更難。為了出奇制勝,我突發奇想,跑到大田裡,從油菜秧苗地里拔很多小菜秧,洗乾淨加點鹽,用力揉搓。第二天早晨用來當早飯的鹹菜。這種做法是從嫂嫂們醃菜受到啟發。不用花錢買,豈不是聰明人的作為? 不料,我最後吃粥兼嘗到自己的傑作,才發現味道其苦無比!原來,人家做鹹菜用的是叫雞毛菜的小白菜,我錯把叫勝利油菜的秧苗頂賑,苦得很。這才想到,眾多社員吃上我提供的免費小菜後的表情,定然不堪。 不料,到開中飯時,竟然無一人給我難堪。畢竟是海金嫂嫂交情深,她背着人告訴我,因為大家聽說是我拆的爛污,才不響的。換上別人,口水也會吐上來。我的媽呀! 生產隊大鍋飯的命運,果然被嫂嫂說中,短命。我成為末任"總統"。不但由於社員反映太大,更因為上面又下一道命令。 要進一歩擴大深翻田面積。而且是離開自己隊,跑到別的鄉搞我前面提到的"大兵團"作戰。人全跑了,食堂自然停掉,不過,到新地方,黃浦江邊高南鄉,仍吃食堂,而且更大。這是東風公社主辦的,成千上萬人,食堂不知開多少家。老實說,反正大公社管,用不着我們傷腦筋倒也罷了。 到底是大㘯面,幾乎所有房屋牆壁上,都用斗大的字刷着大標語:"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少產","敞開肚皮吃飽飯,鼓足幹勁鬧生產"。記得當時,最鼓午士氣的,便是後一條標語了。具體點說,最受鼓午的是各人的肚皮。為了適應"形勢",我特為買來一隻象小臉盆似的飯碗,最多一頓吃了一斤二兩米的飯。 吃飯如此,幹活也真的不含糊。我們在樓下村定的黨團員指標已經成為大兵團的定額。每八小時深挖八立方米地段,此外,工余還要加班,搬來稻草把翻出的鬆土再燒黑,據說能代替化肥。這麼反覆折騰,不是鬧着玩的,手掌老繭磨出又抹掉。中午排隊領飯吃,有時站着站着便會睡倒。 真正的問題在於,這種苦幹的成果是什麼?地挖三尺,被老農說中,生土熟土混在一起,肥效大減,不知多少年才能恢復原狀。再一點,播種時,一畝地里撒進上百斤麥種,據說為的是高產幾千斤。可是,麥苗出來相互擠得透不出氣,只得大部份拔掉,弄得大地到處斑禿,結果產量反比平時更低。 更令人啼笑皆非,大兵團流動,回頭來,每月的農民所謂的兩元和一元五工資,仍要由本隊發放。壯勞力全調出,本隊農活全由老弱頂着干,本來靠老趙借的抽水機尚能籌點錢,如此一弄,連這點財路也不能保證。真是亂了套! 最後說說,跟我關係最密切的大搞試驗田的事。 大會吹牛,山芋畝產十五萬斤,當天晚上我已經算出來,肯定泡湯。但是,做還是要儘量做的。劉書記也真幫我量出一畝好地塊。按常規,山芋地每條形狀應該成上窄下寬形,我為了多揷幾倍苖,把土地疊成兩面"三層樓"形狀。自鳴得意,來個創新。但過不了多久,地壠便一點點癱為看不清樓梯的麵包形土堆,而山芋苖也擠成五行一組,又像高南鄉播種百斤一畝的麥苗了。 我從大兵團回來後,只得拉來自己組的同事和社員們幫忙撥呀拔,弄得畫虎不成反類犬。第一炮就啞火! 我們下放幹部領隊老周,覺得自己也有些對不住我,徵得劉書記同意,一方面叫我專門陪着這塊試驗田,再方面,分配化肥,享受他們和劉書記合種棉花試驗田同等待遇。喝,幾乎把全隊的化肥都讓給這兩塊了! 領導們的棉花化肥十足,長得象一棵棵小樹。我也曾多次去觀摩,舉起二米二十高手臂,人家從外面都看不見我這個人。一開始真羨慕他們這片試驗田壯觀。 我這邊呢,形勢也令自己高興,滿地爬的全是山芋秧藤。海金嫂嫂常常催我替山芋翻藤,減藤,我捨不得。她急了,自己動手,要把我田裡的藤除去大半,我反而怪她,堅決阻止。 有一天,領導的棉花地長得象桃子那麼大的棉桃,在一場大雨下,打得滿地都是。怎麼這樣不禁打呀!後來,經人指點,說是莖葉太密,不能通風透光所至。他們便發動群眾剪支打葉,甚至搬兩台大風扇替棉花吹風,還把電燈線拉進去照明。後來找一個附近下放單位的右派化學家鑑定,人家說,可能由於氮肥用得太多,肥力全長到枝葉上啦。來不及了!漂亮的大棉桃,最後只開放出不滿五十斤白棉。離畝產千斤,差多少! 我的山芋地呢,命也好不了多少。儘管我幾乎天天盯着,可是,晚上覺總不能不睡吧。誰想到,有一天早上,發現幾穴山芋秧被賊偷拔出來,當然還包括下面的山芋。 這一發現急得我哭出來了!但,奇怪的是,山芋沒損失啥。為什麼?根本沒長成山芋,全象幾根小手指。怎麼啦?上海市場上,人家山芋已經上市。我為了奪超高產,還特為晚些收成呢!. 最後,學者和老農民給我的診斷也一 樣:只加氮肥,只長枝葉。總算還好,大會上大家都是信口開河,誰也不會追究誰。 寫到這 第二十三事,那年,我已年滿二十四歲,也算長大成人了。 回首這段往事,真是幹了一陣最蠢的所謂農業生產。對不起廣闊天地的鄉親們。後面的日子還長着呢,故事尚多,容有空再寫吧。(上集完) 二零一六年十一月一日初稿 贈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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