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篇:苏姐和老彭 该吃中饭了。我还没起身,听到身后有人问我:"你饭票有吗?"女孩儿的声音,很悦耳。我回头一看,比我大,长得很好看。皮肤雪白,两只大大的眼,高鼻梁,浓浓的短发,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单凭这一点,我便被感动了,觉得,她如同大连俄专我们班的安娜助教,美得使人敬重。我不知所措,摸摸脑袋。她显然料定,递给我几张票,又说:"你先拿着。一起去吧。"我甚至忘掉应该道谢,跟着就走。上了二楼,我随口说一句:"哦,老地方。"她才又笑一下,说:"对了,你是前辈。"我忍不住突然哈哈大笑。这可不是得意,而是发觉,原来这位仙女般的大姐竟也会说俏皮话。 当了"前辈"以后,我少了些拘束,一会儿工夫就打听到,我们翻译组,除两位老先生以外,全是上海俄专同班同学。当初,解放不久,生员不足,年龄不齐,所以,上下差好多岁呢。于是,我乘机也就打听出这位大姐的"芳名和贵庚"了。 她名叫苏维纤,二十六岁,工会组长。怪不得借给我饭票呢。现在知道了,老许是他们中间岁数最大的,三十六了。听口气,苏大姐很敬重这位副组长,说他非常虚心,非常慎密。原来,领导要他担任组长的,但他再三推荐小詹,让擅长口语,年轻机敏的 同学挑头,自已主要担当校审工作。 吃饭间,又有一位同组的男同志走过来交谈。大姐告诉说,这是彭以文,大家都习惯叫他老彭。这老彭好像跟我熟得很呢,原来他也住汉弥登七楼,只因为昨天我只顾着跟老朋友唠家常,没留意。看来人家老彭早已知道我了。 这样一来,我下班回宿舍便多一个伴了。原来,老彭也喜欢运动,说是汉弥登大楼对面华东工业部有篮球㘯,我们七O四宿舍里足可凑满一㘯球赛的爱好者。他希望我也加入他的一伙儿,到星期天大战一㘯。 不过,打球的事还没办,上班第一天的晚上,我却先加入了翻译组自发的看书活动。原来,苏大姐和詹组长等四五个人下班后都不忙着回家,大概习惯了,再摸摸看看弄到七点钟才走。这当然是以后才知道的,而第一天则是受他们的启发,因为发现这几个下班还不肯动身么。在食堂吃罢饭,回办公室一看,还是那几位,我也就留下来。后来明白了,组长和苏大姐是党员,其余三个是团员。我觉得自己也该用功点,便跟着做了。 星期天早晨,宿舍里的一大帮果然聚集在工业部操场打起篮球。我平步一跳,单手能抓篮圈,抢起球来满场飞,自然使老彭如获至宝。但每星期打这么一次,哪够意思!我又向老彭打听可还有别的什么活动场地。他说附近有个山东路体育场,不过也不算大。跑去一看,小小的圈圈跑道只有一百六十米,圈内两片小篮球场,老老小小挤成一堆。怎么练法!我脑子一转,决定把场外的福州路当作跑道,从此每天清晨在这里追赶十五路电车,常常一段段地追到人民广场,也就是旧社会的跑马厅,少说也有七八百米吧。 当时,我从北京回来,正是血气方刚,对运动入了迷,这点活动算什么事呢,不料却被老彭搬到组里传开了。也难怪,上海俄专的这些同志自然没听说过我以前的 事,于是,除老彭以外,和他岁数差不多的几个全跟我好上了。一天功夫我就了解到,原来老彭并不老,他只是显得老成些,再加上戴副眼镜,其实也不过二十三岁,还在争取入团。我一算,组里长辈人是两位,中轻年十六位,其中党员两位,团员五位,全认识了。没几天我便成为组里最受关照的一个。 晚上留下看书,我已养成习惯,从组长和苏大姐他们那儿却也得到不少教益。动力科和卫生技术科的朋友常把我叫去讨论设计书里的问题,遇到吃不准的,也可以放到晚上问问。通常,到七点左右,大家打道回府。有自行车的,各自骑车走了,苏大姐要乘七十一路公交,我回汉弥登宿舍順路,自然陪她走到延安东路口上车。老彭本来也参加进来的,但不久又时断时续。经过我几次追问,知道了,他和家乡的一位漂亮姑娘谈起恋爱,自然身不由己了。 好在组里另外几位男青年眼下没有恋爱任务,又喜欢跟我交往,所以闲聊,锻炼,不怕没伙伴,至于苏大姐,我除了送她上公交,似乎没有更多的事可做:一方 面,人家并不喜欢运动,再方面,又比我年龄大一大截,跟她一块走路,觉得她是大人,我就是小孩,旁边的她简直有些神圣感。 竟管如此,偏偏有原因让她干预到我。有一次,她走到我跟前,手里还拿一只针线盒,说:"你上衣第二颗钮子没了,不知道吗?"等我发现,她已经拿出来早已穿好的针线,早已准备好的黑钮子钉了起来。这时,我越发觉得自己在人家面前是个小孩了。又有一次,倒霉,中午吃饭以后,破天荒,我竟会觉得浑身瘫软,身不由己想躺一会儿,用三只座椅当床居然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触摸我的头,睁眼一看,又是苏大姐。她说我发热起码三十八度,硬叫我上卫生室。我犟着不肯,她转身走去,过一会儿拿了药来用水将我灌下。原本我已把她看成大人,加上自己几年来一直独立过活,如此这般一来,渐渐真把她当成了亲人。 按她的岁数和那种稳重劲儿,我估计,一定早有儿女,谁知后来才听她说,连婚也没结过。从此,倒添了我一块心病。开始替她留起心来。 我们汉弥登大厦宿舍有个建筑科的老邱。此君三十来岁,长相还可以,只是言语不多,喜欢独来独往,所以,在七O四室大宿舍里,不太有影响。可是,不知何时开始,这位老兄在我眼中出现得多起来。先是他总爱 晚上跑到我们组门外的阅报栏 前看报,而且一直看到我们离开,再而且偏偏又爱傍着我一块回宿舍。再过后,他渐渐往苏大姐方面问这问那。如此,傻子也会明白,他肯定是看上大姐了。 我的脑子盘旋几度,有了主意。 一天,看完书,我特意晚走。大姐等在我边上。我说:"你先走罢,我再看一会儿。""快走,我要锁门了。"我看她不明事理,只得点穿:"外面有人等着呢,跟人家聊聊呗。""谁要跟他聊!"苏大姐显然早已感觉,也早有主见,接着说:"快走,跟我一起走!"眼看打算落空,我无可奈何,用埋怨的眼神盯视着。她也这样看着我。好一阵子,她突然改成狡猾了:"我对你提个要求。"我以为有转机,伸长耳朵听呀:"从今天起,你当我的保镖,送我上车,不许别人打扰!"我,我,我简直太意外了!根本不知道该怎样答复她的委任。苏大姐近乎任性的目光使我最终被她擒拿住,自即日起接受了保镖差事。 当上保镖头一桩事,我连忙跑出办公室对那老邱咬耳朵说:"没戏了,走吧,她不愿意。"弄得此兄傻了,但仍然依依不舍跟着我后面。我连连向后摆手驱赶,也不知道他何时才放弃跟踪。 作为保镖的报酬,不久我受邀首次到大姐家中吃中饭。老实说,当时我真正婉辞过。但她变着法说,是她姐姐 请我。再推 下去未免失理,于是登门了。 在延安路康德里这个新式里弄最后一排,苏家拥有一套三层楼住宅。所谓里弄,就是一个社区若干排结构相同的三层连体住宅区的称谓。早年,多是中产阶级聚集的所在。大姐父亲经商置办这所房产。父亲去世后,她哥哥继承家业,带着妻儿老小一起生活。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打完篮球,擦洗以后,赶到苏家。为我开门的有两个人,另一个,长的和苏大姐很象,显然便是她姐了。进门后又陆续遇见两个小朋友,说是侄儿,我都点头示意过。她们带我上二楼,说是苏姐的闺房。她姐忙着泡茶,削梨,比请客的还起劲,随后便消失了。苏姐说:"准备午饭去了。"我自然非常受宠若惊,因为此前已经知道,这位姐姐在市政府外事办公室当科长呢,我何德何能敢让人家伺候呀! 午饭摆在隔壁她姐姐房间。好几样据说宁波式菜肴,但中间却赫然有一盘红辣椒炒肉丝。我两眼顿时一亮,正中下怀!后来知道了,苏大姐通报过,我自小就是川湘口味。 这位姐姐不但做了一餐好饭,饭后又弹钢琴给我听,也不计较是否对牛弹琴。苏姐告诉说,姐夫调往苏州工作,眼下姐妹都住在娘家。 这个星期天一下子把我带进充满家庭温暖的氛围,两个这么好,又这么把我当回事儿的高贵女子,真让我觉得,这世界太美妙了!晚上,翻来翻去,总睡不着,想来想去,觉得该拿出点实际行动才行,没别的,当好保镖! 果然如此, 我后来真尽心尽力每晚送她上车。短短那段路上,我聚精会神用两眼余光搜索行人中可疑对象,随时准备对某个胆敢打扰者迅猛一击。这不奇怪,自从在大连我摔跤赢过那个叫瓦夏的苏军坦克兵,加上后来又成为运动员,决不怀疑自己已是英雄。我那么克尽职守,以致于一路上大姐有时兴高采烈讲的话,可能都忽略了。以后好多年,回想起来,她那时候真讲过什么他们宁波人有"大娘子小官人"的风俗,还说过"女大三,抱金砖"之类的话。可是,我一心只想到保镖,保得太顶真。 不过,话说回来,上班时间毕竟占一天的多数。我从事的工作,也就是动力和卫生技术设施翻译,可没闲着。两个科的同志虽然全都初次接触工厂设计,可以说只能描着葫芦画瓢,但干劲很足。这样一来,消化我写的翻译稿时,自然问号多多。老实说,他们问我,我也只能象算命先生那样,拆起字来,要么打电话跟工地现场人员讨论,有时候干脆到厂里决定。于是,倒有机会在建设中的大厂亲眼看看自己纸上谈兵变成的工程,长了见识。起先,到上海汽轮机厂和电机厂,后来,连哈尔滨,兰州的动力企业也去过。 说心里话,见到如此壮观的大企业在我辈小人物手中矗立起来,心里的自豪感真难以表达。活了二十多岁,总算看到自己曾经千疮百孔的祖国能够建设了,回想,当年金寨县张家畈小学那位失去儿子的李老师说的话:"孩子们,快快长大,救救我们的国家啊!"思前想后,感慨万千。 不久,技术科团支部通知我,下班后,讨论老彭入团问题,欢迎我旁听。我真又受宠若惊一次。以前没说过,其实从一九五一年参加工作起,自己在电瓷厂已经被支部讨论并通过一次。最后,据告知,上级团委虽然肯定支部关于我进步的意见,但最后决定再考验一段时间。那时,一听,我便明白:家庭出身。到大连学习那几年,我又经过第二次支部大会,也被通过,还是在团委这个环节被要求再经受一段考验。 现在,虽是旁听,但受宠若惊是真的,因为当年,我的确已经决心为这个新中国理想献出一切了。那天,我破历向苏姐请假保镖差事。她听罢笑了:"去吧,当然要去的,我这个差事算什么事!" 会上,才知道,原来老彭家庭出身是地主,也够呛。怪不得快超龄才讨论呢。这次,他老兄总算入团了。我祝贺他。又一桩喜事:紧接着入团,过年时,老兄回家结婚。新娘子不但好模样,也是团员,够匹配的了。 看到老彭大龄入团,心中自然再次激动不已。人家老裴地主出身也努力得成 ,我一定也要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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