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篇:风云突变 生活在那段岁月,想到的是 理想主义,是国家 奋发,看到的是革命同志纯 洁行动。年纪轻轻总觉得不该落人之后。参加那次团组织会以后,我想,没别的,工作中好好干吧。组里开展社会主义 劳动竞赛,每个月公布个人翻译作 品数量和质量,万字 错误不过三个为及格。我仗着反应敏捷,更重要的是有先行同志整理的资料,每天译稿常超五千字,错误极少。老老少少都对我赞赏有加。 说来凑巧,消息传来,说部里苏联专家来了。詹组长按例到局长办公室接待。午休时,我从餐厅出来。迎面而来的领导人和苏联专家被我碰上。不料,一位专家是熟人,他是在大连上过课的安纳托里 彼得洛维奇!年轻,不懂深浅,我猛然大叫一声:"安纳托里 彼得洛维奇!"被叫的人肯定茫然,他不可能记得当初坐着听课的一大片学生。而我不依不饶又加一句:"我,大连的学生。"工程师明白了。不管认识不认识,马上伸出大手,连握带抱真好像见了老朋友。这次邂逅的机会,让我出一次风头。当时,大批靠广播电台学习俄语的知识分子,毕竟 少有跟苏联人讲话的机会,而对能熟练跟苏联人会话的尤其羡慕,那很自然。 这一年,我的工资又因一减一增,最终连升三级的戏剧性变动,也构成我认为此年既热闹又新鲜的理由。 我刚从大连回局时,劳动工资科,当初负责替我往大连寄钱的那位告诉说:"你现在是大专毕业,按规定,应发每月四十二元。"我听罢一愣,几年来,脱产读书仍然拿五十二块,怎么回来上班,反而降下来了?当时胆怯地问她。会计指着一本手册,对照说:"以前五十二块,是对照你从南京来局前工资换算的,现在根据的是毕业生标准。" 一看见那本手册,我想起来了,五三年刚到上海时,在劳动工资科也是她接待的。我的工资意想不到地从二十六变成五十二,根据也在这手册里。本想辩驳几句,反过来一想,不工作去念书,还白拿工资且算工龄,够不好意思的了。算了,别自讨没趣。就这么扭头走了。 但是,晚上回到宿舍,心想,糟了,原以为毕业能加点工资,当初才鼓励大妹考大学的,现在怎么办。一下子少去十块钱,我如果仍保留二十二块,南京家里只有二十块钱好寄,妈妈和弟妹们这么够用呢!想来想去,真难,因为,除去吃饭,要交工会会费,另外,还认购过六十块钱分期付款的建设公债。算来算去,最后还只能是忍痛减掉家里的生活费。 苦了妈妈。为这,我难过了两个月。 一忧刚过,突来一喜。一九五六年,新中国对职工工资大改革!我们分局也进行了正式评级工作。翻译组里,大多数人是比我早来组一年多的上海俄专毕业生。他们来时,拿大学本科生工资四十八块五角,后来调整一次,分别加到五十六或六十五元五角,组长高一级。这次,工业部把工资同技术职称正式定了下来。大哥大姐们分别升为七十四元的五等十二级译员,相当于四级技术员,组长是八十三元五角的五等十一级译员,三级技术员。另外两位老先生分别定为二等四级,三等五级译员。他们的工资可拿到二百多块,相当于一些老工程师。 最后,轮到我了。四十二块钱,连二级助理技术员标准也不及。大家评论时,都说我干得不错,又有工厂经历,一致同意破格定级,至于破到何级,议论不一。我听到五等十四级,心里就算出来,一级助理技术员,五十六块,比四十二多十四块呀;又听到五等十三级的,哎呀,六十五块五,要多二十三块五呢,相当于五级技术员了。 您看到这儿,别见笑。我不是贪财,实在是太缺钱。不久前那次减为四十二元的打击,太伤元气。翻译组评级会的发言,使我心中的记算机开个不停。结论终于下了。我被定为五等十三级,连升三级。新工资拿到手,马上寄回南京三十五块,我也破天荒一个月用上三十块五角。谢谢同志们抬举! 岁月悠悠,一晃六十年过去。回想起来,那一段日子我真走运。 旁听过共青团支部会,又加到这么多工资,下决心要努力争取上进,除本聀工作之外,我还负责办起局工会黑板报。 刚开始,出板报很令我鼓舞。照着人民日报社论精神写,好内容不断。当时,文化艺术战线鼓励"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思想战线上,鼓励知识分子帮助党整顿党风,要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听了这些鼓励话,谁不感动呢!所以,政治学习会上,可以说是人人踊跃发言。 谁也想不到,黑板报每星期一版出了大半年,时间到了一九五七年。一场"反对资产阶级右派"的群众性政治运动展开了! 自从一九五一年进厂以后 ,也曾见识过 "反贪污反浪费反对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以及工商界的"五反"运动。但"反右"是怎么一回事,开始并不清楚。 我因为出黑板报,先明白,这运动不涉及工农兵,只在文化教育和政府机构中进行,也就是说,在知识分子中开展。 所谓知识分子,其实在平民百姓印象中并没有非常具体的划定。一般人大致把坐办公室的算这一挡。事实证明,果然如此,我们分局开始反右了。同时,黑板报也接到领导交办的宣传稿。 万万没想到,报纸上出现一批被称作大右派的著名知识分子言论,说要和共产党"轮流坐庄" ,等等。 那时的我,正当对共产党和身边的党员佩服得五体投地,"那怎么行,不是胡来吗!乱了这么多年的中国,没有共产党做支柱,谁有本事撑起这片江山?"正是这么想,我 自然在黑板报上连连痛批。 这时,共青团分局委员会施行"火线入团"工作。不久,我意外被通知参加技术科支部大会,说是审批我的入团问题。就在这会上,我又一次被支部通过,而且这次是真的通过,局团委很快批准。火线嘛!掐指一算,六年,从南京,到大连,到上海,总算考验出了 。 火线入团以后,工作劲头之足更不用说,只不过政治学习发言方面差些,因为觉得自己水平不够,讲不出什么名堂,听听人家的吧。老天!亏好如此,要不然,我这条小命可能提早多少年就会报销! 本来以为,右派只在报纸上,离人很远,不料,风头一转,跑到了小组 。 老彭入团比我早不了多少,干什么事自然也积极着呢。这次帮党整风,他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差不多每次小组会都有所贡献。妻子从山东老家迁居上海后,说些农村生产情况,他也在会上介绍一番。有一次,提起农民合作化,他说:"土改后,贫下中农分到土地干得可欢了。变工互助也还不错,可是,升到高级合作社,吃大锅饭了,大忽笼干活,评工分,就不起劲了。顺口溜说:"你慢我也慢,反正大锅饭;你走我也走,工分三六九"形容干多干少差不多。 当时,人们听罢并未细想,最多当作多一个见闻而已。谁知,反右运动深入下去,不得了,组长从上面开会回来,脸上透出难色,开始把彭兄那次多嘴的话分析成"不应该反对党的农村政策",并且引导大家着重批判。突然的转弯,一时间使众人都怔住,会场一片沉寂。看得出来,组长自己也言不由衷...... 老彭意想不到会这样,本能使他竭力辩解根本不想反对政策,而是反映情况。说到动情处,连连取下眼镜擦泪。当时,我坐在位子上心慌意乱,不知道如何是好。凭良心说,绝对不相信他要反对党的政策。做着好好的工作,又好不容易加入了共青团,怎么可能呢! 我的黑板报工作变得难了。几乎每个科都有类似老彭的材料必须刊登,受此兄遭遇的影响,心里都担心着作孽,可又不能不照抄。突然,一天,我们动力科来了一篇:"看顾某某的反党狂言!"我的腿几乎软下来!动力科只一个姓顾的,顾金华,那位曾热心辅导我物理课,帮我大连读书的工程师,也是分局刚刚组建,大家学习共产主义时帮我们指点封建社会发展阶段的理论家!他怎么啦?!看罢科里稿件才大体得知顾工程师"毛里的病"。 他以为多懂些关于封建社会的事,学习会上多说几句。联系到中国有两千多年帝王体制影响力,建议党的领导大力发扬党内外民主,鼓励群众主人翁精神,等等。往好处想,此话原本符合当时主题,号召帮党整风,不就是发扬民主吗。想不到,后来形势突变,可以分析成"暗射领袖是封建帝王",岂不是弥天大罪! 顾老师如此,老彭的日子也不好过。汉弥登大楼对面华东工业部操场上,自然再没有他的身影。不仅他,还有好几个呢,有时候甚至凑不满两个队。唉,各有各的麻烦。有的是被重点批判,有的是沾上个边。 我们组两个党员,情况各异 。苏大姐在学习会上 被指定担任记录,忙着写么,不用开口;小詹组长,主持一段时间会议,渐渐有些不太正常,说话开始颠三倒四的。在一次全局大会以后,他终于出了大事 !嘴里老说一句:"怎么这么多人?怎么这么多人?"起初,大伙还没想得太严重,再往下,不得了,真病啦!最后,局里连同家属一块儿送往医院。检查认定:反应性精神病,住了院。 晚上离院的路上,苏大姐和我的谈话早已失去以往的'趣味。她常常静默,要么一遍又一遍告诫说:"多看报纸,照着说。"往往再補上半句:"特别是你!听见吗?" 身处那时环境,走在她的身旁,我一面 唯唯诺诺,一面迷迷茫茫。 夜里睡不着觉,真的睡不着。不是叫"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吗?不是还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吗?这爱党和反党之间的界线怎么如此难以捉摸? 很自然,我又想起长江边芜湖市街头在路边地上沉睡的解放军,想起南京文化舘收我们进戏剧班学习的张老师,想起电瓷厂收我进厂的军代表和人事科长,想起厂给我的住房,最后想到我们分局和大连、北京种种见闻,多好的队伍呀,多有希望的新社会啊,多有前途的中国啊,怎么会一下子掀起这样的风浪! 这场运动在分局最后挖出"右派"三十一人占职工总数百分之三,正好符合毛主席估计。另外还有一批不戴帽子的右派边缘分子,经批评帮助留在人民队伍里。至于那三十一人当然是要"戴帽子"的,而且分了等级。顾金华是唯一的极右派,工资降到最低级。老彭尚好,降了一级,但,刚加入共青团,便被除名,另換一个新称号: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值得他们庆幸的是,决定,他们属敌我矛盾,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好歹总算没离开人民。糊里糊塗的。 记得当日晚上回家时,苏大姐在沉默许久以后,似乎下了最大决心,告诉了我绝对不允许讲出去的一段话:"小吴,千万千万不能再告诉别人,知道吗!"我被她那紧张的神情吓呆了。"上级特派来一位党委书记抓运动。我们朱局长被批判反右不力,做检查,刚刚过关。要不是他在皖南事变被俘后,参加组织赤峰暴动有功,老革命,这一次也危险。想想看,我们这些小罗卜头,算什么!"最后她又说:"我吓死了。蛮好的五年计划,怎么面孔一板,就反起右派来?不懂。" 写到这里,我感觉,原本在写的顺风顺水向下流淌的小书遇到难处了。 因为反右运动后的十九年间,又发生过人民公社运动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原本𡘊发图强,㨗报频传的五年计划建设形势,突然渗进来混乱,浮夸,甚至十年的大动乱,国力民力大伤元气。我这个周吴两姓小家族,也不能避免地发生了许多不幸的故事。要不要写?应该抱什么态度写? 我只是大地上的一根草。一个小家族,充其量也只是一丛草而已。再说,我能认识几个字?见过多少世面?又能懂得几点道理?当然,绝不能,也不应该对影响整个大民族命运的那段历史妄下什么断语。 而我人虽渺小,但小而爱国;家虽渺小,但小而爱国。 常言道,历史是一面镜子。我和家人既从历史走來,应该记下这一段路的脚印。用一面小小的镜子,反映历史中小小的一片。所以我决定接着写。当然,要因爱国而写,理性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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