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离甲县越近,我的心情越是紊乱。爸爸被捕这麽久,我们既无勇气打听,也不知去何处打听。妈妈虽然没在我们两个大孩子面前吐露自己的忧心,但因爸爸在甲县地位突显而揣测着他的险运。眼前,他怎麽样了?不论我如何心慌意乱,也只能首当其冲地去求取答案。 我对全家说,一定要打听到爸爸的消息,一定要到父母家乡去设法搞点生活费。说是这麽说,脑子里除了记得大舅和本家的堂兄以外,对家乡是在东南还是西北一点印象都没有,至于,国民党败走台湾以后,共产党在农村如何治理的大问题,我更是一窍不通,所以,这次去家乡结果怎样,自然是昏昏然,茫茫然了。 直到入夜很久,我才找到晋大娘住处小河南街九号的大门。对我来说,敲门,也是再叁鼓起勇气才做得到。"砰砰砰"叁下,我敲了两次,门里好象根本没住人。后来我明白,是敲得太轻,只得拿出最大的胆量,狠敲叁下。终于听见一声细细的问话:"谁?"我不知回答什麽好,想了一想:"我。"又是问话:"你是谁?"我听出来,是晋大娘,马上说:"大娘,我是南京......"门总算开了。我第一眼看见的大娘,只有大大的双眼,张大的嘴。"你怎麽会来的?"大娘到屋里就问这句话。我急忙对她说出妈妈要我来的两个目的。大娘一面给我热了一碗面条汤和一个小馒头,一面放低声音告诉我,大街上贴过几次写我爸过去帯队伍清剿共产党武装部队的罪行,揭发他是国民党在甲县的罪魁。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当时听来仍不免胆战心惊,因为这将表明爸爸的命运势必凶多吉少了!人之常情,我听着听着泪水禁不住便渗了出来。大娘劝慰说:"现在还关着呢,没有定论,也许不至于怎麽样。你妈心脏不好,先别说给她听。"说罢,她从枕头下面摸出点钱递给我,又说:"这点钱拿着。再去乡下看看你堂兄那里能不能凑一点。我现在也难了,南京那边把我打发回来,坐吃山空。听说乡下要土改,我得帯你妹下去。就算地主成分,按人头多少也能摊到点田地种种,要不然怎麽活!" 我知道大娘的为人,顾不上推辞便收下了。当时,二妹已经睡熟,我忍不住走到床边,仔细打量她小小的面容。大概十岁了,痩痩的,总算还健康。一想到兄弟姐妹的亲情,我不由又滴下泪。大娘考虑到白天街上人多,关照我马上睡下,趁天亮前出南门往乡下赶。我遵命在她替我打的地舖上睡下。好象也没睡多久,天快亮时,匆匆爬起来,又拿起大娘预备的一个馍。出门前,大娘叫醒了妹妹,让她在咪咪煳煳中见了我一面。谁知兄妹俩这一次匆匆的相逢,就此又将被阻隔多少年了! 南门必是在南面,容易找。出了城门反正就一条大路,我闷着头往前走。一直到离城门很远的地方,才向行人打听家乡吴庄所在位置。那是个大村庄,知道的人不少。尽管往前走并不耽误时间,但心中忐忑,旣害怕又希望听到更多的关于爸爸的消息,还担心难以在乡下找到足以供全家煳口的钱。人的心理真的极复杂,我自然应该盼望早一点见到抗战时便已认识的两位堂哥,但内心却又不敢早点遇到他们。 不论心思如何矛盾,我最终还是走进村庄。村里人看到我这个城里半大人问起我堂兄住处,都很觉特别,有几个干脆跟在我身后边走边说着什麽,这使我非常紧张。等我看到两个堂兄时,尾随者们也跑过来了。经大哥一介绍,原来都是一脉的亲属。其中两个卄来岁的甚至还称我为叔叔,因为我的辈份高。原来,一进村他们便猜中我是何人。 来时所担忧的事,可以说在吴庄全应验了。那一天,从中午到深夜,听到的全是令我揪心的消息。两个堂兄曾被通知去县里探过监。爸爸的罪责果然重点就在担任戡乱建国委员会期间。受害的城北游击区民愤很大。我自然想起早先爸爸从抗战县长兼团长改当胜利后参议会议长的过程,也想起上峰突然又让他重新帯起那支变了味的队伍打内战;还想起了当时临时当爸爸卫兵的本家亲戚如山曾说过的一句话:"新组建的县国民兵团下乡时样样要抢,除去石滚不要,根本不听命令"那句话。事到如今再怎麽说也于事无补了! 至于我想筹的生活费,大堂兄也对我讲了一些我根本不懂的情况。共产党很快要土改了,就是说把地主富农多余土地分给贫农下中农。还说,蒋介石没执行孙中山"耕者有其田"的政策,等等。眼下乡下的人,地亩多的,想卖无人要;地亩少的,明摆着能分到,谁肯花钱买呢?这样看来,用土地换些钱的心思难免泡汤,我怎麽回南京呢!这时大哥安慰我说:"别慌,你二哥往本族各家去跑了,无论如何总得弄俩钱帯给婶子。" 虽说我忧心忡忡,强撑着双眼不要合起,但毕竟年少难熬,不知何时还是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我觉得头边上有什麽东西,手一摸,知道是纸币。乡下房屋,除了一个煳着白纸的小方洞,没有窗户,黑古隆咚的,但我这一个小小动作马上惊醒睡在边上的大堂兄。他轻轻喊我,告诉说二哥替我从族人中弄到十四块多钱,叫我帯给妈妈。 我知道,在这个穷乡村里,恐怕再无法得到更多钱了。十几块钱拿回去够花多久呢,我估计不出,但明白,长不了。于是睡意全消,当即询问大哥,倘若要坐火车到大舅住的诸县该怎麽走。大哥知道我的目的,表示要送我到最近的火车站,因为诸县也通火车,只不过他要详细指点我下车后怎麽走法。在家乡吴庄逗留一夜间,我深感两个堂兄已竭尽全力,只好把在南京的住址写给他们,请求将来如有爸爸的消息一定写封信招呼一下,就分别了。 原本以为,只要能在家乡搞到相当的銭,便直接回南京,而大舅那儿留着作为更困难时的求救点,可是现在看来不行,非得去一趟不可。 我突然出现在大舅一家面前引起的惊动不象前两处大,他们还不知爸爸的事,但后来自然是大为震动了!特别是大舅,想着妈妈痩弱,想着还得拖这麽多幼儿,说着说着就哭得说不下去。过去我虽有耳闻,但星星点点,这次听舅舅一讲,对爸妈的过去明白多了。 大舅是促成我爸妈婚姻的第一人,其次还有眼下在上海工作的二舅。亲外婆去世很早,外公几年后又娶一位苏州的大户小姐续弦。他平日忙于工作,而继外婆只热衷社交活动,并不在意子女的事,甚至对自己亲生的叁个小女儿也多是交给保姆而已。她老人家这一作派倒把小辈们练出来了。第一个成果是前房后房的子女居然不分彼此。前四后叁岁数相差十好几,虽然喜好大不相同,生活在一块儿却都各安其份,真让做娘的省去许多麻烦。第二个成果则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兄弟姐妹们养成了独立自主的性格。正因如此,我爸妈的结合虽然并未得到长辈赞同,但大舅二舅他们一合计,便导演了一出没有明媒正娶的离家婚事。 这次见面,舅舅诉说这段往事,难免自责是他酿成一㘯悲剧。彼此伤心一阵之后,大舅也说了自己在家乡的境况。外公家在诸县清河镇一帯也是个望族。他早年便赴日留学后来定居北京,再未回过乡。他考虑到大舅体弱而不宜在政界发展,曾专门为之购置田地叁百亩,这使得大舅后来自然沦为地主成份。自从在芜湖时叁辆旧卡车被抢而返乡,舅舅便规规矩矩呆在家里等着土改发落,卖土地的念头当然想都不敢想。可是,一想到正在难中的胞妹,他心如刀割,当㘯就跟舅母商定,把妈妈在芜湖给他的钱悉数交还给我。一看到这麽多钱,我估计大概够用好几个月的,心里一下子宽松了,更觉得"见舅如见娘"这话不假。那一个夜晚我们聊到深夜才睡,可以说,在那一段难过的逆境中,这无疑是使我释怀的一天。 在大舅家,我也得知外公和二舅的近况。原来外公在外交部仼上屡遭蒋介石嫁祸,多年前已脱离国民政府。日冦侵华时迫其出任伪职,并在报刊上公布给他的职务,他不愿就笵,隐姓蛰居乡间。国共内战时,他又不知何去何从,眼下已离开北京,跟着继外婆南下苏州闲居。二舅早年即已离家,就读苏州东吴大学,现在上海中学任教。我帯着这些信息,于次日清晨返回南京。 我帯回来的关于爸爸的消息虽是全家最为关切的,但妈妈早有思想准备,震惊之情尚未过于显现,看到亲人们给我们的资助甚多 ,解决了燃眉之急,倒使她紧锁的双眉舒缓了一些。足见,在一家妇幼前途茫茫的当口,一线的生机都是值得庆幸的。 妈妈毕竟明白,这点钱能维持的日子有限,既然打听到外公和二舅的下落,便对我和大妹说,想去上海和苏州一趟。不过她最急于见到的是舅舅和舅母,因为虽是同样多年分离,但二舅和自己同命相怜手足情深,而外公身边有个继母娘终觉得是层隔膜,何况当年违命私自随我爸离家的一段,仍觉得是道难迈的坎吧。所以她写信给二舅的内容明显表达希望早一天去上海团聚,而给外公外婆的信里只写到思念之情,暂时没表明何日前往。信寄出不到两星期,二舅的回信便来了,随信还汇来要妈妈去上海的车票钱。妈妈见到信就开始流泪,接着打开信一看,她更是哽咽不止。 不料,正当妈妈决定要帯着一周岁的小妹去见二舅一家的时候,冷不丁从家乡寄来薄薄的一封信。看字迹八成是堂兄们写的。拆开一看,我们所有的人两眼全发黑了!上面写道:"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天大的祸事来了!县里叫我们去办后事,说我叔前天身亡,他被镇压了!他口袋里装一张小纸条,用铅笔写几句话。现将原文寄上。侄等已将我叔安葬,勿念。我婶贵体欠和,且家乡不便,望大人暂莫前来。"落款处签有两位堂兄扣首再拜的字样。随信寄来的爸爸潦草的字条上写着:"坠入此世怎度此生愧对父老忍别妻儿!!!" 在我心目中爸爸从政清廉,八年抗战,淤血奋战,抗战后两袖清风。受传统教育,一心精忠报国。那时不懂政治就是不明白好不容易抗战胜利了。国共两党为什麽又打内战呢?要不然我爸不会早亡,我们家也不会遭此磨难。 爸爸没了,我们小孩只知道哭,也不懂深问他的死因,至于爸爸写的字是什麽意思 更是不明白。而妈妈除了马上跑过去把门关上之外,倒反而没有什麽动作。她只把一双手撘在我和大妹肩上,两眼直直盯在一个点上,没有哭。过了很长时间,她才对我们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们只是一些小生命,实在做不了自己的主!爸爸和我本也想于国有为,至少做到与世无争,谁能料想这乱世有那麽大的旋涡把我们捲了进去.....现在你们还小,过去的事说出来也不一定听得懂。等以后再详细告䜣你们吧。你们的爸爸走了。我明白,他牵记的是我们一家人能好好活下去。孩子们,妈妈一定要想尽办法让你们活下去。你们也要帮着妈妈一起努力。我只能告诉你们,爸妈本不是邪恶中人,船上错了,悔之不及。孩子们,你们不但要活下去,还要立志活得像个人样来!" 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小孩简直象商量好似的在那一整天里都很乖,连一周岁的小妹也不吵不闹。妈妈只是点上两根白蜡烛,烧几张粗草纸,让我们依次磕叁个头,算是把丧事办了过去。所以,房东两位老太和广西伯伯居然一点没有发觉。接下来便是妈妈和我们两个大的商量以后日子怎麽过的事。 妈妈说:"家乡来的信说,堂兄们已经把你们爸爸安葬了。我心想,不管怎麽样应该回去一次。可堂兄们说,现在乡下不方便,叫我们暂时别去。我拿不定主意。怎麽好呢?"接下来,我和大妹妹自然是一段无语。面临这麽严重的局面,哪里是我们十四五岁年纪的人能决断的呢!最后,想不到是妹妹先开了口,她说:"妈妈,我看还是得有人去一趟。总要知道爸爸在什麽地方吧。能不能让我去?" 什麽,她要去?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朶。妹妹那时离十四足岁还差两个月哩,又是女孩!妈妈自然也是想不到的,不过她非常熟悉妹妹的脾气,不能说太小,女孩一类的话,而改说家里小的弟妹多需要姐姐帯领,表示还是自己去的意思。谁知妹妹又说出更使我吃惊的话。她说:"妈妈不能去!乡下大哥二哥信上说不方便总是有麻烦,换成个小女孩去就不要紧了。我再把小弟拖着。叁妹七岁了,留在家不碍事的。这样不就行了吗!" 被她这麽一安排,等于把我晾到一旁变成废物。虽说眼前这桩仼务更难办,我仍身不由己地表示应该自己再去一趟。说实在话,自从上次把妈妈的旗袍卖给叁姑,自己便明白办事能力比小我两岁的妹妹差一大截。现在虽然也算自告奋勇,到底心气不足。妹妹倒也无心让我难堪,只推说我已跑过一趟,该让她去了。妈妈左思右想别无它法,最后只得让这个十四岁的女孩牵着四岁的小弟走上那段艰途。 大概五六天时间吧,大妹帯着完好无损的弟弟回到南京。我不明白她怎麽能在这麽短时间来回跑这麽远的。要知道,那时的火车哐当哐当开得很慢,而且逢站便停,弄得不巧,一天也到不了宿县。何况,到了甲宿再到乡下无马无车,加上路途转弯磨角多难走呀!我向妹妹"讨教",她只轻描澹说几个字:"嘴巴勤一点,甜一点呗。"怪不得小弟说,他们还骑过小毛驴,坐过大牛车呢!想想自己只知道闷头走路,不到走头无路,都不肯问问人家,出门人怎会不吃苦头! 妹妹说,爸爸的坟就在堂兄家自己的地里,没有挿什麽牌子,自己认识就行了。她还说,她到了堂兄家,堂兄把她脸上抹了锅灰,有人到家里来,又让她趴在桌子上躲避人家的眼光。 多年后,我听堂兄讲,妹妹去宿县时,风声还很紧,妹妹摸到他们家时,他们也吓坏了。不敢告诉她。城门口贴着父亲被镇压的布告。上满打了两道血红的大叉。爸爸被杀害后。堂兄他们去偷回尸体,装在棺材里,一路抬回家,路过一个茶亭时,他们将棺材停在院子里,不一会儿棺材发出一声炸响!把茶亭坐着的人都惊得跳离座位。 茶亭掌柜的说:这是冤炸啊! 县里筹备宣判大会时,去找乡亲们准备控诉爸爸的材料,老乡们不但没有控诉反而替他说情。所以控诉大会没有开成。在被押赴刑场的途中,爸爸一路高呼:中华民国万岁!中国国民党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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