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篇:叶莲娜 伊万诺芙娜的悲哀 我在旅顺口港口连做了七天翻译,遇到的军官数第一天的上校军阶最高,所以,心情紧张程度逐渐缓解了。其间,还收到两位军官赠送的书籍纪念品呢。 接触的官兵愈多,从他们身上感受到的普通百姓情怀愈真切。其实,中国人外国人,只要是普通人,都是很讲感情的。你信不信?我敢说,就在此后发生的另一个故事里,主人公的眼泪一定会更感染你。 我们学校的老师不是有一部分由苏军统帅部推荐的吗?苏军部队不久不是要回国了吗?很自然,老师中肯定也得有人要走了。说来真不幸,我们班的老师叶琳娜 伊万诺芙娜要隨着丈夫安东 亚历山大罗维奇所在的坦克兵团回国了! 那一天正好是星期天。叶琳娜 伊万诺芙娜跑来请传达室老汪头到处寻我,当时我在教室。她一把拉着我往家里跑。一进门就看见,丫丫毛毛和他俩的爸妈都在。上校也坐在一边不响。屋里的气氛好像很沉闷。 "薩沙,你帮帮我吧,我离不开孩子们!"一听到这不着边际的话,我就明白真相了。她一定是为了丫丫毛毛和人家爸妈发生了矛盾。这叫我怎么开口! 当我的目光和上校相遇,他莫名其妙地向我微微摇一下头。是叫我莫表态,还是不赞成?吃不准。我自然又把目光投向孩子们的爸妈。他们俩一个搂住丫丫,一个搂住毛毛,生怕一松手孩子飞了。不用开口,我明白,今天的事难办! 然而,对叶琳娜 伊万诺芙娜的请求,绝对不能置之不顾,总得做点什么才说得过去呀。思量再三,我拖着沉重的脚走到孩子爸跟前,问他们是不是还有可商量的地方。他回答说,孩子,无论如何舍不得。 可能因感觉真难拒绝老师的请求,稍后,爸爸靠近妻子,两人耳语几句,然后对我说:"让孩子认老师当干娘,可好?"他们这个决定不打紧,把我可难住了,干娘这个词怎么表达?我只好又急中生智跑到老师跟前说了一大通,大致包括说,人家的意思是,孩子永远称呼老师夫妇为爸爸妈妈,以后互相多通信。叶琳娜 伊万诺芙娜听罢,愣一愣:"我仍然不能帯一个走?"我很抱歉:"將來可以让孩子去看你们么。""还回來吗?"我终于又汗流浃背,无言以对。 老师最终明白,她想要帯走一个孩子的心愿绝对不可能了,两只手突然紧抱住自己的头,低沉地抽泣起来。那轻轻的却是绝望的声音刺痛了我的心! 安东 亚历山大罗维奇知道事情只能如此,大概决定斩钉截铁加以了断。他拎起一大包可能是什么礼物,走到司机大哥一家跟前,塞给他们,并示意人家趕快趁机溜走。就这么乱哄哄地送走了几年相处的朋友。 我刚跟着送他们几歩路,猛听到老师哇地大哭起来,又只得趕紧转身跑回她身旁。一位因法西斯战争夺去家人,并且永远失去孩子的女军人,你能有什么办法慰藉得了她呢! 第二天上午,叶琳娜 伊万诺芙娜仍是來校参加集体纪念照摄影活动,虽然双眼还有些红肿。我们是分班拍摄的。那天除了叶琳娜 伊万诺芙娜和助教安娜 瓦西里耶芙娜两位以外,又添了一位苏联女老师玛丽娅 阿纳托里耶芙娜坐在我们中间。这是从北京部里來接替的老师。拍好集体照以后,我除了夹在同志们中间,向老师告別以外,绝不敢再单独跟叶琳娜 伊万诺芙娜讲话,免得再使她难过。就这么离別了。 这天拍的集体照是我得到的唯一一張同苏联老师合影的纪念。从那时起,我视若珍宝把它隨身帯着,但万万想不到,十多年以后,这居然成为一个禍殃,成为"苏修间谍"的物证!后来的事,容我以后再聊吧。 经过叶琳娜 伊万诺芙娜家发生的那桩伤心事,我突然想起在南京的妈妈和一群弟弟妹妹。忙着读书,一直顾不上往家里写信,现在才觉得非写不可。 提起笔來,脑子里便好像看到十岁大的三妹大胖正帯着七岁和三岁大的小弟小妹到文化舘去翻小人书。但愿真是这样,因为不敢相信,他们已经有条件进学校。可是写了几行字以后,又觉得,妈妈一定不会让孩子荒废学业的,何况,我们分局财务科每月都把我工资中的三十块钱汇给家里。读书钱应该不成问题。笔尖不断在纸上划出串串字迹,我渐渐觉得家的温馨在暖和我。我也更为失去大半亲人的叶莲娜 伊万诺芙娜伤心。 几乎和我计算的天数相同,妈妈來了信。她在信的开头就告知我,教育局照顾,用对调方式把她換到离工人新村很近的南昌路小学任教,三妹小弟都能就近入学。好心的安庆老太仍在家中帯小妹,抽空回马路街家里。多么奇妙啊,我们这个峰迴路转的弱小家庭!它不但没有破碎,反倒吸引來一位那么慈爱的老人。 但是,妈妈信中还是传来一个使我不快的消息,说是已在军工系统华东疗养院当了两年營养护士的大妹妹,突然被新來的院长调开,到了几千里外的山西长治郊区另一座休养所。 原来是由于在南京这个院里有位党员医生和我妹妹很要好,那位院长认为有恋爱嫌疑,从成分上𧗾量,绝对不可,于是做此决定。 几年来,我一帆风顺,对成分观念几乎渐已淡忘。妹妹的遭遇顿时勾起自己的心事。大概,我运气好,净碰上好说话的党员,原来党里还有别样的。共产党员那么多,老天保佑,别让我遇见院长这样的。 不久,要强的妹妹给我來信,要求替她购買中学全套文科书籍,表示准备自学,将来想考大学。天,她只上过初中二年级呀! 不过,对她的好学我早以领教过,自然照办了。想不到,时运降临,一九五六年国家鼓励在岗聀工上大学。她当即写信来,问我如果能考进,工资没有了,不能寄钱回家怎么办?因为,那时,我是主力,每月往南京汇三十元。她每月也寄十块钱给妈妈的。 我想起,大妹突然被从南京整到山西的一幕。难得她如此坚强,看到信后,脑子转也没转,便回信说,不要紧,有我呢!其实,我能有多大本事? 妹妹真厉害,在那所休养所的领导和同志支持帮助下,果真考进天津师笵大学,而且每月还有二十二块助学金可拿。跟我留的生活费相当,自已夠用,否则夠呛。无论如何,妹妹进了大学,又给了我一份对新社会的好感。 顺便说说,当年的年轻人真没话说。进大学后,享受助学金的同学聚在一起议论,觉得,自己不工作,还拿二十二块钱,增加国家负担。大家这么一说,马上一呼百应,上书主动要求,每月少领五块钱。从信中知道,此倡议发起人之一,也有妹妹。二十二块助学金减掉五块,再除去十块饭钱,所剩还有几何?要看书全靠图书舘了。 多少年𡘊斗,争气的妹妹终于入党并成为天津师笵大学教授。 时间过得真快,第二个春节的三天假又是在学校晃过去的。隔壁的苏军坦克部队走了,解放军來了;新村的苏军家属走了,但也換來许多天南海北的解放军家属。练俄语的对象,除了老师以外,眼下只能靠我们自己。毕竟有些根基了,满学校都响起俄罗斯语。 我们的课程中又增加一门"重工业基础",由部里増派一位苏联工程师安纳托里 彼得洛维奇上课。所讲内容包括钢铁丶汽车和动力企业设计方面的基本知识。学员们都清楚,当年苏联帮我们建设的一百五十六项大企业,全是此类重工业。 想想这短短几年,真的不知不觉把自己融进了这个新的中国。不能否认,从小所盼望的中国不正是应该这样吗?现实由不得我不为这样的国家出力。我是由动力设计分局派来的,所以课上到汽轮机厂,鍋炉厂和电机厂内容时,听得特别聚精会神,心想,这点工资不能白拿,再说,也不能对不起电瓷厂工会给我的两间房啊!也正因为这,安纳托里 彼得洛维奇这位老师给我的印象就特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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