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相片 我是遗腹女。当然从来没见过父亲。我的家人将我父亲的死因对我一直瞒到文革。 那时抄家风盛。有一天,我母亲把我和我小哥拢到身边,拿出一张相片,说:这是你们爸爸的相片,怎么办?我们家会不会被抄家呢? 一张泛黄的半身像-那就是我父亲。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西装,系着一条淡灰色领带。我第一次从相片上认识了我的父亲。 在这之前不久,学校发表填,关于家庭成分这一栏以及父亲的名字我都不知如何填。老师尤其要求填家庭历史。回家去问母亲。母亲看着我递给她的表格,转身回里屋,过了好一会儿出来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父,吴剑秋,1949年伏法。 母亲满脸通红,额上青筋暴突。她垂下眼睑, 脸上的表情无法用语言表达。 一个弱者在暴政前的噤声令人惊憟。 我不懂“伏法”这二個字是什么意思,但是母亲的表情另我隐隐约约感到这是什么意思。联想到小时候,有一次在学校同学们嘲笑我,我跑去问母亲:我爸是谁?我母亲在学校办公室伏在办公桌上哭。 我们三人圍着母亲的话题,讨论起来,我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感到不安全。最后我小哥想到一个办法,就是从梳妆台的顶上,从隔层滑到镜子的最底下。梳妆台的镜子是玻璃砖做的,很厚实,玻璃砖和镜子的木头底衬之间的夹缝正好可以让相片滑下去。 办好这件事后,我们仿佛完成一项大工程,松了一大口氣。母亲拢着我们兄妹俩得了莫大的安慰。 父亲祖籍安徽宿县大泽乡。那是陈胜吴广起义,刘备项羽的楚汉之争的古代战场,近代由于地处交通要道,革命风潮风起云涌。父亲早年受革命风潮裹挟,很早就参加革命,去北京读大学,参加学生运动,在早期國共二党合作期间就入党,后来国共分家追随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 当知道父亲的历史之后。我凭着直觉毫无保留地站在他这一边。 自从这张相片滑进梳妆台的夹缝里不到几天,外面抄家打砸风越来越盛行。我的母亲那一会儿的安慰维持不久,她就开始变的忐忑不安,整天心神不定,乃至心神恍惚。那些天。我们看到母亲这样心神不定也变得心神不定。 一天晚上,她又把我和小哥拢在一起,将她的担心告诉我们。想来想去,我小哥用一个铁器将梳妆台的右下角的玻璃砖凿碎一块,谢天谢地,父亲的相片竟然露出来了! 母亲拿来火柴将父亲的相片点燃 。我们看着那张发黄的相片在火焱中,卷曲,发黑,然后成为一小片灰烬,飘飘忽忽地在空中转了几圈---那岂不是父亲的魂魄吗? 去老家看看去追踪父亲的足迹始终是我的心愿。1979年的时候,曾经有位诗人答应与我一起去安徽宿县。可是坐火车到馬鞍山,他突然改变主意下火车了。我独自继续前往,在火车快到宿县时。车外的田野,村庄,被黄昏的迷茫笼罩,车到宿县已经是黑天, 我想起母亲,想起我们一起烧掉父亲的相片。父亲的魂魄与宿县的大地融为一体,我完全沉浸在其中。火车停站而后又慢慢地启动,我任由火车过站,。 父亲,连同老家永远是我的心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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