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几乎没有月光的夜晚,我和几个朋友站在了大西洋的海岸边上,一起看星星。 那天是2005年九月三日,与我看星星的是吉林大学的几位校友,如今有的已经过世了。 脚下的沙滩离纽约的长岛并不太远,黄昏时我曾看到长岛在晚霞中朦朦胧胧,它仿佛像一条飘动的纱巾,轻轻地掩上了神秘的面孔。那几块灰色的云彩,遮不住那大得令人惊叹的的夕阳。西边的太阳快快要掉进海里了,金光在碧蓝的海面上轻轻地浮动。 但此时,一切都隐入黑暗之中。 远远的地方,从一两户人家中,撒出了几线淡淡白光。大海深处有三四点灯火,是渔船吗?还是游艇?无尽的黑暗,把它们隔成了一点,又一点,各自孤零零地轻轻摇动。西风,带着一丝丝暖意,从黑暗深处拂面而来。 朋友说:“在纽约看不到星星,曼哈顿的灯火,夜夜辉煌。”
朋友又说:“好多年没有看星星了。”


是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看星星了,并且充满了好奇? 我上一次看星星是什么时候?快一年了。那次是在美国西南部的大漠之中,四周只有矮矮的荒草和高高的仙人掌,还有虫鸣干而且脆。风是干的,天离地很远,很远。 虽然今夜的风有些湿,但天离地还是那么远。 高空,星光灿烂。 我仰望星空。

好一个穹苍,四面八方,星光如水,如梦,如诗,如歌,如无数个奥秘向我飘来儿时的亮晶晶。但是,我数不过来,也猜不透。北斗七星高悬,还在那里引导着夜行者吗?银河,茫茫一片,星星挤到了一起眨眼睛,但那清光却透出了寒气。哪一颗是牛郎星?织女在哪里?七七相会刚刚过去不久,他们还要相望到多少岁岁月月,暮暮朝朝? 朋友说起了太阳系之大,银河系之大,他说的数字都是天文数字。我记不准,也无法想像。突然间,帕斯卡尔的名言压到了我的心头:“这永恒沉寂的星空让我的心灵战栗。” 还有一句名言是康德说的:“仰望太空,星光灿烂,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我们的祖宗说:“苍天在上。” 

我问自己:“人算什么?我又算什么?我又能够说出什么?天地有大道,大道无语。” 我该沉默。 我坐到了岩石上,默默地看星斗苍天。 平时,生活在喧嚣之中,但现在却感受到了一种大寂静,连心也静了,只有涛声不息,千古依旧。千古,千古,有谁明白藏在浪尖下的话语?看星星的人,如今又都到哪里去了? 孤独。 宇宙这么大,但我却在寻找一个家。人正是在自己的家中清楚地感受到:我无家可归。 难道,天地只是一个墓场? 无数个星星在看着我,但我却无法看到它们的眼睛。什么时候我才会感受到这一点:无论我看什么,其实首先是我自己被观看着,一直在被注视之中。 有没有那一束目光充满了爱意。 或者, 是无尽的苍凉。 上天啊,你看到了什么呢?是我的心吗?但这一颗心,人之心,又是什么?


那是四十多年前了,这颗心充满了好奇,它数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妈,我查不过来。”但过了没有几年,星星消失了,我的心中只有一颗大救星。 就这么长大,长大了我不敢再看星星,一颗星星就是一个绝望;一道星光,就述说着一段悲情。 仿照帕斯卡尔。人是在浩瀚的宇宙中绝望的。但人会感受到自己的绝望,而宇宙从不绝望。也许,不该说人,而是有些人,是我。我绝望了,所以,听不到宇宙的叹息。 我问星星:“希望是什么,在哪里?” 星星无语。 不,是我听不懂星星的话语。 但新生后的我能听到一首古老的歌:“诸天述说上帝的荣耀,穹苍传扬他的作为。”我听到了天地都在同声唱和,从古至今,今宵,我也加入到了那亘古的合唱。 主啊,你爱了我。 初稿于2005.9.14。 于芝加哥 2021.6.24 略作修订 附注: 原文题目:“站在大西洋的岸边,看星星。”收录在我的散文集《活在美国》一书中。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写星空。
照片是2016年摄于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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