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晚上妈妈就给我找出来一件大棉袄,是我大哥好几年前穿过的。
妈妈说:“孩子,明早外面就穿这个。”
我一看实在太旧太丑了,就说:“妈。”
妈妈说:“别嫌弃,这个厚,压风。早上天儿凉。”
妈妈“唉”了一声又说:“儿子,妈妈知道你心高,但咱们是农民,能咋办?这还多亏了你生叔,给你拉粪车这个好活。要不,叫你跟别人一样,挨家挨户收尿罐,上厕所掏粪坑,那还不要了你的命?”
我一想,也是。
妈妈说:“别看书了,儿子,明个还得起大早。”
明个,1972年12月26日,我从中学毕业成为“还乡知识青年”的第三天。四点半我就从热炕上爬起来了。妈妈早已把一碗荷包蛋放在了桌子上,两个蛋,还加了糖。还有一块大苞米面饼子。
妈妈说:“趁热乎快吃了。”
吃完后我穿上了大棉袄,妈妈说:“我儿子还是俊。”
然后,妈妈找来一根麻绳,说:“拴腰上。”
我苦笑:“妈,太难看了。”
妈妈说:“天太冷了。身子暖和最要紧。”又说:“遇到老师和同学别抹不开面子,咱们是农民,干活这身打扮不丢人。”
幸好妈妈没有说,你一个拉大粪车的,谁看你。不久后有个高中同一年级的女生看到了我,头立即扭过去了。在学校里,她曾微笑着跟我打招呼,因为我是学校的学生干部。这是前话、后话。
(我和二姐,1972年)
(我和队里的小哥们,他们都挑粪)
我赶到生产队二小队队部还不到五点,天黑乎乎的。拉起大粪车我就上路了。沿着丹沈公路、山东街走了一里多路,到了收大粪的地点老爷庙。看着社员往粪车里连屎带尿一起倒时,我感到了幸福,不用去抢占厕所,也不用倒尿罐,真好。
站久了,冻脚趾头了,幸好棉袄厚,身子不冷。
粪车满了,我往回拉,继续幸福。幸福得都想唱什么红了,但大冬天的,天长,东边没红,太阳也没爬起来。天由黑变成灰白,大道的轮廓越来越清楚了。我得小心坑,遇到了得慢点,不然粪水就蹦出来了。
寒风刮过来,也许是迎面,也许是从背后,但都被大棉袄挡住了。
幸福感渐渐消失了。拉大粪车,难道这就是我一辈子要走的路?
当天下午收工后,我给好友郭有伶写信说:
“二十六日晨,积肥推粪车,头午写材料,下午起猪圈粪。……”
我注明了时间:“于二十六日晚五点十三分。”
2021.7.9 写于美国家中
(没拉粪车时,我穿这件棉袄)
(我们生产队的年青人。我拉粪车将近一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