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大院的东厢房也是五家人。北边最把头的是景叔景婶一家,他们家两间房,他家最小的女儿是我多年的同班同学。
景叔叔名叫景奉文,中国杂交玉米育种的奠基人,关于他,早在世纪之初我就写文章纪念他,但那书是在海外出版的,海内看不到。几个月前我在海内又写了文章,许多人看到了。但现在又看不到了。
在一九六六年前,我在景叔叔家里看了许多小人书,连环画报什么的,那是文化上我罕有的启蒙圣地。
景叔叔家门前还有一个花园,我在写“地瓜花”那篇文章里已经写了一点。他家后院还有一棵樱桃树,樱桃红了的季节,景婶会摘下一碗樱桃,让在她家的小孩子尝尝。我尝了,真甜。
景婶还在院子里给我们小孩子讲过北大荒的故事,他们在那里住过,很富裕的地方,我很喜欢。特别喜欢那里很容易就能抓到傻狍子,吃到肉,猪肉,狍子肉、野鸡肉。
那里还有狼。
一九六六年那年,一切都变了,景叔叔被单位批斗了,是“历史反革Ming分子”,他下班后推着自行车进院子里,大人和小孩都再也不敢跟他说话了。
后来,他们家被赶到乡下——鸡冠山劳动改造,从此离开了刘家大院。
七八年后,我在丹东共产主义劳动大学又见到了景叔叔,那时他还是戴着帽子的“分子”,我们见过面,但没有好好聊聊,这是终生遗憾。
景婶后来搬回了镇里,住进了楼,离我们刘家大院不远。上大学的第三年还是第四年,放暑假时我去看过景婶。
景婶说:“你从小你景叔就喜欢你爱读书。”
我说:“我知道。”
泪水涌上了眼眶,心酸,写不下去了。
写下一家吧,顾大哥。
顾大哥家也是两间房,两口子都在丝绸二厂工作,都是工人,一个阶级的。自然,他们的孩子都是工人阶级后代。后代的第一个叫世民,有点呆,比我大两岁,第二个叫世国(或,果),小锁子,比我小一岁。他们俩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小萍子,一个弟弟,小四。
想起来了。顾大哥名叫彦平,他妻子似乎叫张丽君。
他们两口子经常吵架,气大发了,大哥就动手,但大多数情况下,大嫂总能及时逃离,站在院子里大哭大叫,开口的话基本上保持了一致性:“姓顾的,我C你妈的!我C你八辈祖宗。”
这不像顾大哥打小锁子,小锁子只会求饶,并且,出逃的可能性极低,顾大哥有时把他捆起来打,用皮带。
庆幸,我们家那时都没有皮带,是帆布制的腰带。
顾大哥打还是有区别的,他一边打一边说话,说的话也保持了高度一致性:“我C你妈的,我看你还淘不淘!”或者,“……我看你还学不学好!”
跳“忠字舞”那年,顾大嫂和张大嫂时而在院子中央研讨舞姿,比如说:“两只手要这样往上。”“对了,对了,腰再扭大一点。”“不行。不行,屁股不能撅得太高了。”等等。
她们会认真地研究好久。顾大哥有时会大喊:“还不回家做饭!”
顾大嫂回答:“你没看我们正在跳忠字舞吗?”
吾生也早,两位大嫂要是赶上了大妈们的广场舞,一定会叹息不知。要是没赶上,我也就只能留下“呜呼哀哉”四个字了。
我离开凤城时,顾大哥老了,大嫂也老了。她叫自己的丈夫是“老鬼”,有时加上限定词:“屋里的”。“老鬼”瘫了,躺在屋里。
听说,最后是小锁子给他爸送的终。
最后一次见小锁子,他开口还是叫我“三哥”,并且说:“还是念书好。”他自己也有孩子了。
东厢房只有康叔康婶家是一间房,夹在顾大哥和我们家中间。康叔在县农机站工作,康婶在绸厂工作,但自从我见到她,她就没怎么工作,她说自己是“老病号”,肾病,两个加号。
他们两口子没孩子。
大概是六二年的某个秋日,有一天放学后,我走到了后院,看见康婶正抱着个小孩子在地边晃来晃去,小女孩还不到一岁,康婶让我看她漂亮不漂亮。
漂亮。
康叔和康婶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康秋涛。康婶后来说是翻了《巧连神数》后起的。有什么讲究,我也没有细问。
康婶爱读小说。但不是革命小说,是旧的小说,古代的,皮都黄了。她的工友姜姨不知道从哪里给她弄来了这些书看,看着看着,康婶就掉眼泪,伤心很久,说:“你看人家古代的小姐……”
不爱说话的康叔有时会插上一句:“看什么看,哪个腰像你那么粗。“
这让康婶更伤心了。幸好,康叔没说矮。康婶个子不高。
康秋涛十六七岁那年,也是一个午后,或夏日、或秋日,有一个小伙子来了,在院子里抱着秋涛哭。我妈悄悄告诉我:“秋涛她哥找来了。”
她哥让她回家看看她生身母亲,小涛不回去,说:“她想我,她想我怎么我那么小就把我送人了。”
哥哥说:“妹妹,妈妈实在没法子,养不起,留在家里就饿死了。”这我才知道,秋涛原来是乡下人。虽然我也是农民,但却是住在城边子的农民,比乡下离城里近了许多公里。
八十年代末期,康叔单位分了新房子,他们家搬走了。我上大学放假时还去看过他们。后来,听说康婶死了。康叔也死了。
该说我们家了。我们家在五七年搬进了刘家大院。两间房,一进门就是一个碗架,架子底下三口缸。冬天里,两口大缸挤满了酸菜。
还有一个大锅和两个砖砌的炉子,每个炉子都有一个炉坑。还有一个和煤的煤槽子,不到一米深。
两扇里屋的门通向小屋和大屋。
小屋子可以挤进三个人躺在炕上,我大哥结婚后就在那里挤了好几年。大屋子的炕长一些,使劲挤,五六个人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哥四个冬天里就那么挤过,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节约能源。也因为,我们都不胖,没有胖的可能性。
冬天小屋里不点炉子,省煤,过年时妈妈炸的果子和蒸的包子什么的,都放在小屋子里,接近冰箱。
听妈妈说,我们家的屋子,原来是马棚。
我爸是工人,炊事员,在外地上班,大概一个季度回来一次。我妈领着我和我弟弟加入了蔬菜队,成了农民。
我们家窗前和屋后各有一小块地,靠着南山墙,还有三分地,是生产队分给我们三个农民的。
全家一年到头吃的菜,全都是这几块地里种的。
这个屋子留给我的最深刻印象就一个字:饿。
一句话:“饿死我了。”
特别是那三年,家乡话叫“低标准”。
后来我们家养猪了,自己也起了围墙,平常日子,就从靠着胡同那道墙的门直接上街了。
猪圈紧靠着胡同。它旁边是我们家自己挖的厕所,有盖,但不是红瓦。里面的赃物,就用来给自己家的地里施肥了。后来不怎么不种地了,赵大哥就来帮助掏粪。
# # #
一九七八年我考上了吉林大学哲学系,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沈阳药学院工作,成了市民、国家干部,就再也不算是刘家大院的人了,那年我二十七岁。
寒暑假我探亲回老家,会在刘家大院里短暂地住几天,那时父母都住在那里。
大概是上个世纪末,上面要改建,刘家大院被拆除了。
刘家大院建于何年何日,由谁所建,哪一年被分了,无考。院主是何人,生于何年,卒于何日,我也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十三户老邻居今在何方,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2021.7.1至19于美国家中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