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这是“琴棋书画”系列中“琴”的第二篇。由于一直到青年时代都没碰过琴,只好以“歌”代之。

唱着“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们上路了。
路挺长的,四五里,沿着沈丹公路,一直走到烈士陵园,它在凤凰山山根底下。清明节到了,文化小学领导组织我们去扫墓。
将近六十年后我还记得,那一路我们唱了许多革命歌曲,嗓子都快唱哑了。我是班长,还得扯着嗓子喊,喊“一二一”,一起伸出这只脚,然后再伸出另一只。
唱那首歌时我深信,美国小鬼子,你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完蛋了。淹不死,也得烧焦了。

我很自豪,我是班内最先入队的,二年级一开学就入队了,是积极分子,干部胸前都系上了红领巾,还飘扬。但我们班上还有一大半同学不是少先队员,他们胸前也没有什么飘扬的。我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帮助他们,进步。
我喜欢红领巾。入队后,妈妈交了钱,我就有了一条红领巾,新的,不是哥哥戴的那条。它现在就系在我脖子上,它真鲜艳啊,鲜红鲜红的。
入队的那一天,老师给我脖子上系上了红领巾,还告诉我们:“红领巾代表着红旗的一角,是由革命先烈的鲜血染成的。”

路边大都是菜地,小苗都长出来了,绿盈盈的,天是蓝盈盈的,就在走到茧站那个地方时,我们唱起了《时刻准备好》这首歌。不知道为什么,将近六十年了,我对在那个地点唱那个歌还记得特别清楚。我们扯着嗓子高唱:
“准备好了么?时刻准备着,
我们都是共产儿童团,
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
嘀嘀嗒嘀嗒嘀嘀嗒嘀嗒。”
……
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今天我似乎想明白了,也许与茧站有关。茧站是储藏蚕茧的地方。凤城丝绸二厂的工人用从茧抽出来的丝织成绸子,而茧蛹就分给了工人。
我们家没有人在绸厂上班,都是隔壁康婶分到了茧蛹后,送我们家一小碗。还说:“蚕蛹最有营养了,七个就顶一个鸡蛋。”但我从来就没一次吃七个,而哥哥也不会为了满足我的梦想分给我一两个。妈妈不吃,妈妈说:“你们吃吧。”
我等着一口气吃七个茧蛹的那一天。我准备好了。

现在想起来不得不承认我的理想太不远大,什么事老是同吃的挂上了钩。就像那天和那天的前前后后,一想到美好社会,我立即就先想到了吃的,连“物资极大丰富”这个概念都没有深入地理解,就把一切都集中到了一点:美丽的新世界就是饺子管够吃,天天吃,上顿没吃完下顿热一热接着吃。不仅有猪肉馅的,还会有牛肉馅的饺子。但牛肉实在太金贵了,还是牛肉和猪肉馅混着的吧。
那天我们还唱了《我们走在大路上》,《社会主义好》。再唱什么就记不起来了。


我们来到了烈士陵园,敬礼、唱歌、宣誓、献花圈。
老师给我们讲了抗战英雄邓铁梅、苗可秀的故事,他们老早就打日本鬼子了,就在我们凤城这一带打的,后来被叛徒出卖了,分别在1934年、1935年被日本鬼子杀害了。
我好敬佩他们,民族英雄,太了不起了。我恨出卖邓铁梅的叛徒,老师没说叛徒是哪里人,但我断定绝对不会是凤城人。
刚才上网查资料,早在1935年发表的《八一宣言》中,就盛赞邓铁梅是“为救国而捐躯的民族英雄”。
不过,1966年来的那阵子,有的又说他们是土匪,跟国民党是一伙的,不让纪念了,墓地也被破坏了。
现在又纪念了。用他们名字命名的街道又恢复了原名:“邓铁梅路”、“苗可秀街”。

1964年的那个清明节,我们扫墓结束后,就玩抓宝的游戏。
老师把小纸条压在这个石头下,挂在那个树枝上,塞到那个草窝里,让我们找。找到了,发奖品,铅笔、田字格本、橡皮,等等。
我找没找到“宝”啊?记忆中的一切证据都是找到了,找到了好几个宝或者一个。并且,今天早上记忆还提醒我另外一件事,发完奖品后,我们就吃饭了,各人吃自己带来的午饭。
我吃的是什么?窝窝头?大米饭?
我妈妈把大米干饭塞满了那个铝制的饭盒,旁边还有一个鲜鸡蛋,鸡蛋黄都冒油。我坐在大石头上慢慢地吃,同学都好羡慕我。
但越想越觉得这事没有可能,一大早,妈妈为我单独蒸一盒大米饭,这在我们家中会引起多大的骚乱啊,光是哥哥们愤怒的目光就会杀死我的。不平等!新社会是人人平等的社会。
但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呢?想了这么多年。
今天我想通了,因为我一直梦想一个完美的幸福结局。那是我人生第一次集体远游,走了那么长的大路,唱了那么多的歌曲,还在外面,用现在的话来说,野餐了。
2021.2.20 于美国,7.28 修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