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这是“琴棋书画”系列中“棋”的第五篇。以“棋”代表体育活动。

我年轻时管这叫“爬山”,现在的文明词是“登山”,意思差不太多,上山,主要是用脚,有时,手也不能老是闲着。不计较这些,反正爬山是我的爱好之一。
我最爱爬的山是凤凰山,它坐落在我的家乡辽宁省凤城县。这么多年来,它也是我爬的次数最多的一座山。
前两天才想到一个问题:“我是从什么时候起才这么爱凤凰山的?”想来想去,还是在一九七八年上了吉林大学之后。原因很简单,我已经走出了大山,是市民了,城市户口,再也不是凤凰山山脚下的那个农民。
也就是从那以后,爬凤凰山时就是单纯地出于爱,看到的就是美。一切都在于,我不再属于凤城了。大山不能再压制住我了。

前年秋天,无法回国游凤凰山,于是我写了一篇文字:
天一天天地凉了,秋色浓,芝加哥地区的枫叶开始红了。走在大野地里我一次次想起了凤凰山。山上的枫叶是否已经变色,红了半面坡?
眼下从美国到中国的机票很便宜,要不要回去看一眼?父母墓前的野草,早已绿了又黄。
十多年前,我在美国出了一本书,名叫《梦中山河——红小兵忏悔录》。如今白日里我也想起了那片山河。一想到那千山万水,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凤凰山,我故乡的山,在我心中,这座辽东名山永远是天下第一山。

我是凤凰山看着长大的。
自从我能站在院子里玩耍时,凤凰山就一直看着我,我也看着它,但不像它那样,日日看着、时时看着。但当我在它的目光中喜悦时,那是我少年时最美的时光。而今我已老矣,远在天涯,许多事情记不起来了,凤凰山,你可曾还记得我儿时的摸样。
第一次登凤凰山时是哪年哪月啊?大概是1964年的清明节吧,我上小学二年级,我们到凤凰山脚下的烈士陵园扫墓。
就在那一天,我第一次那么近地观看凤凰山,它真高啊,真好看。我梦想着有一天能爬到山尖上,那是箭眼峰,一块巨石上有一个小洞。老人说,唐朝时薛礼征东,站在发箭岭上射了一箭,就射出了这个洞。发箭岭距离凤凰山有十多公里,薛礼就能拉满弯弓,我太佩服了,他好有劲啊!

几年后我上了中学,某一个春日,也许是夏日,我和几个同学一起爬上了凤凰山顶。激动地跳了几下后,我躺在大石头上看天,天还是那么远,那么蓝。但往山底下看,县城小了,最高的县委大楼也就像个平平的小撒子。人哪?“你看见了吗?”“我看不见。”有个同学说看见了,说像个小蚂蚁。
不能是一个啊?他改口了,一群,好几群。
那一次我光顾登顶了,忘了细细地看一路的好风景。凤凰山好美在山骨,群山奔涌,托起箭眼峰,它拔山而起,傲然兀立,百丈悬崖,藏青一色,巍峨,雄浑,耿耿山骨,浩浩壮气,正与天相连。天无际,卷起白云,一舒千里深蓝浅蓝。

23岁那年,我离开了故乡到长春求学,到沈阳工作,最后又飞越重洋来到了芝加哥,转眼间过了四十年。四十年来,每逢回到故乡,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去爬一次凤凰山,有时两次、三次。
记得1999年,我回国后实在安排不出时间去探访母校的师友,肖振远,贾威、姚刚和陈力这四位好同学就从长春一路开车千里来看我。那天晚上,哥哥安排我们住在了凤凰山里的旅馆。酒后,我们在山间漫步,谈往事,谈友谊,谈天下。山涧幽幽,峰影重重。夜色深,溪水淙淙,还有一轮山月相伴,清光如水、如梦,记不得那夜是月圆还是月弯弯,但记得兄弟情深一如月色清纯。

第二日早上,与肖兄走在山脊上,露水湿了鞋,湿了衣襟。我们站在山上看日出,一片光明在心中。上午,家人把儿子也送来了。我们一起爬上,那是我第一次和儿子一起爬上那么高的山,过凤凰洞时,儿子笑问:“爸爸,凤凰飞哪儿去了?”
我说:“在你心中,我心中。”
儿子问:“什么意思?”
我答:“有爱就有凤凰。”

十多年前我又一次爬山,是和二哥一起去的。
哥哥说:“还有几个山友在前面等着我们。”
我问:“什么是山友?”
哥哥说:“就是一起登山的朋友。大家都爱爬山,走着走着,就走到一起了。当然,也不是那么简单,除了兴趣,最重要的是人品,大家彼此敬重,就走到一起来了。”
很快我们兄弟两人走到了半山腰,四位山友正在前方慢慢地走。我们沿着山脊梁边走边聊,说到腐败,他们说:“现在当G的谁不FB啊?没救了。”
“这是什么”?我指着岩石旁的一簇小白花?“山杜鹃。” 哇,这么小的白花竟然这么美,美得这么纯净,不染一点凡尘,它令我惊讶不已。他们说,等到漫山的杜鹃花开了,凤凰山就像仙境一样。

一位山友叫了我一声“三哥”,他说:“三哥,你看到了吧?这是城墙的地基,原来这里是古长城。”
我低头看了几眼,有点像。他说:“山里头有一处长城还不错,天好带你去看看。不过,那里的长虫(蛇)多。不过也没什么毒蛇,你不惹它,它们也不咬你。”
他们说:“这几年封山,树都长起来了,好多野兽都回来了,熊瞎子,野猪都回来了。”
下山后,山友老冯大哥非要请我吃饭,他原来是我们县里最大的国营企业——丝绸厂的销售厂长,他说:“这国有企业不能不倒。”
我还没来得及问详情,他就举起了杯子说:“喝酒,喝酒。”
……



凤凰山最美的季节在秋天,记得我一次两次三次看过枫叶变色了,满山的绿叶红了,黄了,粉了,橘红橘黄了,高高低低,明明亮亮,正是凤凰展翅欲飞。
美不可言,我曾写下两三篇文字,看时醉了,写的时候心又醉了一次,从美梦中清醒过来我就想,待到秋叶再变色时,我还要回来。留一片红叶在残梦中。
眼下正是归季。
但我却有些踌躇了,朋友说北方风大,朋友说风紧。而我却想起了辛弃疾的名句:“却道天凉好个秋。”
天凉了,越来越冷。
2019.9.26 于芝加哥郊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