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子、孙女在祈祷)
1995年1 月9 日,我信耶稣了,我成了范家祖祖辈辈中的第一个基督徒。
信耶稣后头几个月的亲身经历,使我坚信真的有上帝, 于是我的心中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冲动:赶快把福音传给亲人,让他们早日信耶稣。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重病在身的老父亲和老母亲,一想到他们我就好后悔!要是我不那么顽固,早点信主,那半年前我就可以把福音传给二老了,也不枉老人养育我一场。可是,固执使我失去了为父母尽孝的大好时机。
自从知道父亲病重之后,妻子陆续寄给了老人一些钱,帮助老人治病。连教会的弟兄姐妹知道了我父亲病重了,
也凑了一千多美金, 送给我父亲。我感谢每一个帮助我的人,
但我也知道,金钱只能帮助医治父亲的身体,但治不了他的心病:他得独自一人面对死亡,谁也帮不上他一丁点的忙。
我过去相信的那套无神论已经完全垮台了,按照那套观点,
我就应该告诉老人,你死了就是死了,被炼成灰了,埋在地下,从此就天人永绝,一了百了。不,我没有勇气这么作?这时我似乎才明白一点,
为什么有的朋友的父母已经不行了, 但儿女还要给老人最后一个希望, 并且就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个希望。
但若无上帝,人有什么希望?等待着父亲的是什么?是永恒的黑暗!那黑暗已经在开始一口一口地吞噬他的心了,它要把人心完全吞噬!

(姐姐和父母)
在那些焦急的日子, 我想起了父亲的这一生, 他活得真难。
自从父亲闯关东后,
尽管到老了, 他还是满口的山东话。他多年来反复告诉我们兄弟姐妹,咱们的老家是山东诸城大黄滩。七十年代末,
父亲离开老家已经快四十年了,我们家里的经济条件也逐渐开始好转了,父亲就老是惦记着回趟老家,他经常唠叨说,我得回去看看了,
到你爷爷奶奶的坟前磕个头, 薅两把坟上的草。
可是,
一开始是大姐, 后来是哥哥和弟弟的孩子,一个个都要靠母亲和父亲手把手来带, 父亲怕把孩子都扔下给他的老伴,怕把老伴累坏了,
就想等这些孙男孙女大一点再说。等到他们都大了,上小学了, 父亲刚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挪开手脚了, 偏不巧,母亲病重了,离不开他。
父亲回老家的心愿终究未能实现。

(亲兄弟)
自从上了中学以后我就认为,父亲没有大志。从我懂事起就一再听到他对我们弟兄姐妹说,孩子啊, 要是你们长大后能出息个人,有碗粥喝,我就是腿一蹬,走了,也放心了。我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说的总是有碗粥, 他从来就没说过有一碗大米饭。
只是当我有了自己的儿子后,我才深深地体会到了父亲的心酸。
在被上面说成是“三年自然灾害”的那几年,我们兄弟姐妹常常饿得死去活来,晚饭时大都喝稀粥,不是玉米面稀粥, 就是高粱米稀粥, 并且严格限量:一人一碗。那稀粥稀得能照出人影来,一点也不抗饿,半夜饿得老是睡不实。
晚上肚子里的东西消化得慢,
还好熬,
白天就更难熬了,只好跟着哥哥像野狗一样到处找能咽下肚子里的东西吃。什么野菜、树叶,得着什么就往嘴里塞什么。后来树叶子撸光了,哥哥就带我扒榆树皮吃,
搁到嘴里嚼嚼, 还挺滑溜的, 我就使劲地吃, 直到撑得再也吃不下去。
一连好几天胀肚,
去一趟茅房, 拉不出屎来,再去一趟, 还是拉不出屎, 一蹲就是半个来小时。到了第四天也许是第五天,我蹲在茅房里, 憋得出了一头冷汗,
疼得实在受不了了, 就大哭, 喊:“妈! 妈!”被邻居听到了, 有的就叫我憋口气,再使点劲。有的就跑到生产队的菜地, 把我母亲喊回来了。
母亲一看我疼的那样, 就从家里一斤装的豆油瓶子里, 倒出了一羹匙豆油, 接着又一羹匙, 喂我喝下去。过了一阵子,看还是不起作用, 母亲就用一根小细棍, 一点一点从我的肛门里往外抠硬成了一团的大便, 一边轻轻地抠, 一边轻轻地问我疼不疼。
记不得母亲哭没哭了。只记得她说: “妈这是哪辈子作的孽呵!你怎么摊上了这么一个没能耐的妈呢??
母亲说的话是把父亲也包括在内的。
父母敢有什么希望呢?在那个时代,身为人父的,就连盼望自己的一大堆孩子能有碗粥喝的希望,也会失之为梦想,化为绝望的。

按理说父亲不能算是没有能耐的人。
当时父亲在建筑公司的食堂工作,是炊事班班长。在他那个大食堂里吃饭的, 有好几百个建筑工人,他要是顺便往家中带点吃的, 也算不上什么大错误。父亲每一次探家回来,我们也都盼望他能从那个旧包包中掏出个馒头,或者窝窝头来,但父亲每次都是空着手回来的。
有一年他们建筑公司在离我们家十多里的地方施工,
我大哥就走着去看父亲,到了工人吃午饭的时候,虽然父亲最心疼自己的大儿子, 但他还是叫我大哥回家,
怕影响不好。(因为炊事员是随便吃,没有饭票.) 一起工作的工友实在看不下眼了,悄悄地往我大哥的口袋里塞了两个馒头,把我大哥领出了食堂。
父亲常对我们说,作人得有骨气, 你就是饿死穷死,也不能作贼,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巴结人。

(我和二姐,外甥女)
父亲的确不好巴结人。多年后听父亲的老工友说,
你爸这个人死心眼,他当炊事班长那么多年,逢年过节, 从来不知道偷偷送点大米白面给厂长和书记。有一次某书记买菜时,
有个炊事员给盛了满满一大勺子, 你爸一看就火了, 叫他重新盛, 还当着人家书记的面, 说你小子真会拍马屁.
他还告诉了我们另一个故事, 说有个炊事员给工人盛菜时老是给的少,有一次叫你爸逮个正着, 他盛了一勺后正在往下晃, 你爸就说他, 你那个胳膊穷哆嗦什么啊。你说你爸爸这样能不得罪人嘛?
父亲的确得罪人了。在文化大革命中,他也被关进了学习班,要交待贪污的问题!整他的积极分子说:你老范头要是不贪污,你那一大堆孩子是怎么养活大的?!
谁能想到,我们这几个“无产阶级的革命后代”没有被饿死,居然没有被视为党的伟大、光荣和正确,反而成了我父亲的罪状!
我父亲也急了,说你们要是能查出我范锡章往家拿一粒米, 你们就把我拉出去毙了。
建筑公司的人到我们家所在的居民组调查了几次, 没发现问题,我父亲就被解放了。 
(我和弟弟与姐姐在一起)
父亲从成为国家正式工人到退休,将近二十年的工资一直是每月不到四十六元钱。他除了留下几块钱交饭伙外,剩下的都交给了母亲。其实,不仅是整我父亲的人不明白,
就是我直到今天也还不明白,母亲怎么能用四十来块钱把我们家这一大堆孩子拉扯大呢,并且, 在文化大革命前, 还把两个姐姐送上了大学?
但有一件事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了,那就是越接近月末的时候,母亲的眉头就皱得越紧了。
在那二十年间,父亲只和我们一起过了一次春节,我青少年时曾为此而兴高彩烈。后来才知道了,父亲之所以不回家过年,就是想多挣个三元、五元的加班费。 
爸爸, 在大年三十和大年初一,在别人都回家大团圆的时候,你远离了家乡,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冷冷清清的食堂中。外面是万家灯火,爆竹声声,你在想什么?爸爸,你都想了什么?你的心是怎样的痛啊!儿子真想知道啊?
我恨我自己从来没有向爸爸问过这个问题,当我今天真想知道时, 父亲早已经不在了。
一个丈夫、父亲,因贫穷而苦苦地、默默地忍受别妻离子的心酸、心痛、自责,还有那不平的怨愤,向何人说!
一转眼, 我也有十多年没有回国与全家人一起过年了, 过年时想家的那个滋味, 我尝了整整十年。但我还是无法想象父亲因贫穷和无助而无法回家过年的心情。爸爸,但愿你的在天之灵能原谅儿子当年的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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