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年从五月份到六月份,我时常想起自己的三位老师,他们有一个共同特征,都是“右派”。
从我懂事起,右(派)就是与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拴在一起的大坏蛋,学名,阶级敌人。
但如今想来想去,没想到他们竟然深刻地影响了我。

王向杰是我亲身接触的第一个右派,还是女的,估计被打成右派时最多二十四五。她是我的小学老师,小学三、四年级时她就教过我,她是全校最好的老师。如今,她教过了什么都忘记了,就记得有一次我的同桌上课时低头看着手,她走过来说,让我也看看,你手上长着花吗?还记得她一个人住在学校的宿舍里,都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文革结束前后终于结婚了,丈夫在新疆工作,与辽宁相距几千里,很少回来。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她当上了小学校长。1978年我考上了吉林大学,上学前专门去看望她,老师说,你从小就是个读书的料子,好好读书吧。
王老师对我的影响大概就是那身傲气吧。虽然是右派,但几乎从来不低头,说话声音也亮亮堂堂的,腰板挺得笔直。人长的漂亮,打扮的也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像一个做了什么错事的人。 再就是她的课教的真好,这坚定了我一个信念,老师站在课堂上,无论你遭遇了什么,你都要把课好好地教好。

1978年考上吉林大学哲学系后,我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对我思想启蒙的老师,他就是邹化政老师。那时,他才被解放不久,给我们讲西方哲学史,他刚刚讲西方哲学史的绪论就把我震住了,他说,什么研究哲学要用阶级分析方法,纯粹是胡说八道。 他讲康德的观点人是目的,不是工具时,眼睛都亮了。这让从小就被教导要做党的驯服工具的我,心一下子也亮了。 他还说,宗教是人把握世界的方式之一,只要有人类存在,宗教就是不会灭亡的。这观点在那个时代也是惊人的,因为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鸦片,当时还是我们学习的艾思奇写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教科书的基本观点。我想我后来能信耶稣,也与邹老师十多年前播下的心灵种子有关吧。

由于1985年考上了中央党校读研究生,我认识了北京大学著名教授张岱年先生,并有幸成为他的私淑弟子。先生一看就知是忠厚之人,没想到那年他也被打成右派分子。这还是北京市长彭真坐镇北京大学督战获得的战果之一。 那两年,我一次次到张先生家登门求教,每次都学到了好东西。记得1989年5月17日,到北京清华大学参加为先生庆生的研讨会后,一时走不了了,就在先生的家中住了几天。至今忘不了先生忧伤的眼神和叹气声。还有师母每次吃饭前,总要把碗筷放在蒸锅里蒸一遍。 我曾计划和先生合写一部研究中华文化发展道路的书,先生也看过了大纲,但进入九十年代后,形势巨变,我不久后又出国了,于是这部书就再也写不成了。 所幸的是我研究张先生哲学思想的书写完了,并且还在国内出版了,那是1989年。
在研究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令我十分震惊的事情,就是张岱年先生被定为右派分子前后,在报纸和刊物上批判他的,竟然是当今国内哲学界的几位大名人。
我搜集好了这些文章后曾经问张先生要不要看,他拒绝了。
当年,这些文章炮制出来后,也有人曾问张先生看不看,张先生是同样的态度,一字也不看。 这也是一种骨气或者傲骨,或者说自信。这多年来这种态度一直鼓舞我,如果自己坚信的理念受到了世人的误解,要敢于一意孤行。 当时我还问张先生,这些批判你的人大概你总知道是谁,他们中有的还是你的学生。文革后他们向你道歉了没有?
张先生说,只有一位。
但我在那几年看到,某些批判过他的人,又来找他帮忙,又要和他合作,只要有可能,张先生就帮助他们。他不计前嫌,不念旧恶。 这也影响着我。 ……

其实还有许多话,那影响深入到了我的骨髓中,
比如沉默是罪。
没有沉默的权利。
比如秦制是知识分子的天敌,比如思想上的大一统,等等。可惜都无法直言。曾经写出来过,但都随风。
该收笔了,不要问这是为什么。现在已经过了夏季,是冬季。 文章原稿于2017年5月15日起稿,6月8日完成。 2018.1.6 推倒重些,只留下来几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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