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现在似乎什么都有了,连小时候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东西也有了,但却再也没有了儿时的过年,年味没了。
现在似乎什么都有了,连小时候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东西也有了,但却再也没有了儿时的过年,年味没了。连母亲都走了十二年了,那个大家没了。
这些天,好想妈妈爸爸。

那时家里真穷,盼了整整一年,盼过年。还没到腊月,妈妈拿着块布,领着我到了李婶家。李婶是裁缝,就住在我们胡同,她一见我面就摸着头说,一眨眼,这孩子又长大了。妈妈说,可不是呗,他哥小时候的衣服,半年前还合身,现在就小了。李婶说,到了年了怎么也得给孩子穿上一身新衣服。妈妈说,可不是呗。这不就来麻烦你了。李婶说,老邻居了,外道了……。
李婶和妈妈一边聊客,一边拿着米黄色的尺给我量,量好了对我妈说,她范大嫂,你就把布撂下,隔几天做好了我给你送去。妈妈说,不用,到时候我叫孩子来取。
我穿上新衣服多高兴啊,咔叽蓝,像天一样蓝。今年我穿新衣服了,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步伐很慢,满面的自豪。但回到家里,妈妈叫我脱下,说别弄脏了,大年初一再穿。
我有点不情愿,但还是脱下了。那几天心里就有了一件事,惦记着穿上新衣服。

走啦,和哥哥姐姐一起去买年画!新华书店的大厅里挂满了年画,一排一排的,年画的底角写上了一个数字号码,这些年画真好看,哪一张都好看,看不够。哥哥喜欢这张,姐姐喜欢那张,我说两张我都喜欢。那能不能再买那张?
挑好了,我们走到柜台前,告诉服务员要几号几号,她在一大摞子的画里找出这一张,那一张,然后把它们卷成一个圆筒,递给我们。一拿到了画筒,我先使劲地闻画,好香啊。太香了。
回到家后,就等着三十前贴年画了。
那是九零年吧,妻子出国了,我一个人从沈阳回老家凤城过年。过去的那个秋夏太热,那次被迫检查后我曾经想自杀,但这痛苦却一句也不敢告诉父母和姐姐哥哥和弟弟。
回到老家后,三个小侄女把我轻轻地拽到一边,打开一卷年画让我看。画是她们用攒下的零花钱买的:“三叔,你得先闭上眼睛。”“对,三大爷你得先闭上眼睛。”
好吧。
“好了,可以睁开了。”
哇!多么可爱的年画啊:几个大胖娃娃正在戏水,胖乎乎的笑脸,纯真无邪。
小侄女们又命令我闭上眼睛,睁开;再闭上,再睁开。一张接一张的年画;画面上全都是天真烂漫的小男孩。
她们要我和她们一起把年画贴在爷爷奶奶的房间,贴在我休息的房间。我强扮笑脸和她们一起贴年画,但心里很酸。

那时我结婚已经五年了。婚后一个多月,我从沈阳到了北京,读中央党校的研究生,三个月后,妻子从沈阳到香港读博士,后来去美国做博士后。我们有将近三年没见面了,我申请去美国探亲,单位一推再推,就是不批准,政审,政审,政审。
我知道父母有一个梦想,希望我们夫妇能够生下一个男孩。我们兄弟姐妹六人,下一辈的八个孩子中只一个男孩,是大哥的儿子。于是,就连几个小侄女也盼着能有一个小弟弟。
但我,却连见妻子一面也不允许。
“孩子,要过年了,你们帮妈擦擦灰。”
“好来!”我和哥哥或弟弟同声答应。
母亲找了条旧毛巾,包在我头上。我拿起一把扫帚和一个旧簸箕,先开始扫墙垛上的灰。墙垛子有点高,够不着,我找个小板凳,站在上面扫。纸棚上吊着的灰最难扫,得仰着头。我在屋子中央放一张大椅子,然后,上面再放一个小凳子。我站在那上面扫。还指挥弟弟说:“扶好啦!”听着妈妈在外屋说:“小心点啊,别摔着了!”“放心吧,妈,没事。”
扫完这一块天棚,下来,挪挪椅子,小凳子。站上去,觉得踏实了,继续扫。我特爱吆喝弟弟:“扶好了啊!”
“好!”
“去去,把灰倒了。”
“好了!”
扫完灰后,我常常和弟弟一起擦窗户,擦镜子,擦着擦着,我又会吩咐弟弟说:“去,把抹布洗一洗。”弟弟总是回答:“好了!”洗好后又他又是笑呵呵地说:“三哥,给你。”
如今,再也不会听到弟弟叫一声“三哥”了。

腊月二十八、二十九,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妈妈开始蒸包子,蒸豆包,炸果子,炸肉丸,炸鱼块了。妈妈把抻好的果子放在了盖帘上,一看妈妈把豆油倒进大锅里了,我赶紧给妈妈找个小凳子,连声说:
“妈你坐下。”
“妈我来端盖帘。”
“妈,油热了。”
妈妈把几个面果子放到了油锅里,锅里立即泛起了白泡泡,一会儿,油黄铮亮的果子浮到了油面上。我赶紧把铁盆放到妈妈跟前。妈妈用笊篱捞起炸好的果子,放在盆子里。妈妈说:“凉一会儿你们再吃,脆。”我们连忙说:“好。妈,你先吃一个吧。”妈妈说:“你们先吃吧,孩子,妈先忙一会儿。”
我们兄弟先吃了。尝完果子,我们尝肉丸,尝里脊肉块,尝刀鱼块。太好吃了。天底下没有比它们再好吃的了。它是妈妈亲手做出来的。妈妈说,你们慢点吃,今天可劲儿吃。

大年三十年多好啊,妈妈把外面小厦子里冻着的猪肉拿回了家,东北的腊月,真冷,猪肉冻得硬邦邦的,好半天才解冻。等妈妈把肉切成薄片后,我就上场了。我把圆圆的大菜墩从大水缸上搬下来,放到外屋地的炉坑旁,靠着烧煤的炉子,暖和。我拿个小板凳坐好了,举起菜刀就剁了。乓乓的剁肉声很美妙。剁到半路,放上几根大葱,还有姜,继续剁,妈妈说,大葱这么剁进去有味。
加点酱油,再剁。
肉馅剁碎了,我的心醉了。
要包饺子了。大年三十的饺子。
全家人坐在一起包饺子。妈妈包的饺子鼓鼓的,妈妈说,多楦点馅。
饺子包好了,快到十一点半了,大铁锅里的水开了。妈妈拿起一大盖帘的饺子倒进锅里, “噗通噗通!”饺子掉进大锅里的声音太悦耳了,真是世界上最美的音乐。
新的乐章是煮熟的饺子放到了饭桌上,妈妈说,你们可劲吃,今晚管饱。多么幸福啊,这就是我理想中的共产主义,饺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要是天天吃,那就是共产主义理想实现了。
放小鞭,放二踢脚是哥哥的专利。就在他们放的那段短短时间里,我的肠胃已经倒出了一小块空间。鞭炮声一结束,赶紧进屋里再吃几个饺子。
接下来的拜年啊,看踩高跷扭大秧歌的,都没有吃重要。一年到头,就这么几天,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并且吃的都是好东西。我太感谢党和伟大领袖毛主席了。
对了,还有妈妈给的压岁钱,一毛钱一张的纸币,崭新的,花花绿绿。母亲给我们几张?三张,还是五张?记不清了。给邻居家的长辈拜年,也会给三五分钱,也是纸币的,崭新的。拜一圈年下来,兜里就有一两块钱了。太多钱了,好激动。活在社会主义新社会真好。兜里的钱都可以租几十本小人书看了。

那年竟然也是狗年,2006年。出国十五年后,我第一次赶回大陆过年。从芝加哥到北京飞了十三个小时。几个小时后,夜里八点多钟,又乘飞机离开北京,将近十点,到了沈阳机场。侄儿和外甥女婿从老家开了两个多小时的车来接我。
车出沈阳城,一路山路,爆竹声声,礼花朵朵,一直伴我到老家。
车停在老家门口,已经是初一凌晨三十了。
妈妈还没睡,一见面就说,孩子,回来了啊。
妈,我回来了。
妈妈让二嫂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来。一大盘子饺子,热气腾腾的。但我一看就知道,没有妈妈包的饺子,妈妈老了,妈妈病了,包不了饺子了。再也不可能有爸爸做的扣肉了,那是我吃过的世上最好吃的美食,转眼间,父亲已经被上帝接走十年了。
妈妈说,再吃一点吧。路上饿坏了吧?家里的饭可口。
吃完年夜饭后,妈妈握着我的手,搓了一下,又一下。
那几天,最幸福的事就是躺在炕捎和老娘聊天。母亲说的还是那些老话,问的还是那些老问题,我再一次回答,但心里却甜滋滋的,真舒服。
有时妈妈聊着聊着就困了,她叫着我的小名说,我眯一会儿。你先看看书吧。
妈妈早就信主了。我和妈妈聊耶稣,聊生死,聊天堂。妈妈说,我知足了。做梦也没想到过上这么好的日子,孩子都这么孝顺,我知足了。
当着妈妈的面,我说“妈,谢谢你,没有你,就没有孩子的今天。”我还说,“妈妈,我爱你。”老妈听起来有点不习惯,但还是开心地笑了。
但也就是在这次过年期间,我在母亲面前哭得心都碎了……。
那次离开家门时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和家人一起过年了。半年后妈妈就被主接走了,从此我只能期盼那一天,我和父母家人一道在天上赴宴,那是主耶稣为我们摆设的宴席。
2018.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