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薛退学了。 他独自一人走了。
他是我在慕迪圣经学院读神学时认识的中国同学，入学四个多月后离开了我们学校，没有告诉老师和同学，也没告诉我。我们找了好几天，到处打电话找他，但总是找不到，心里又焦急又沉重。
一周以后才听说，他走了，临走前，他告诉了学校负责外国学生的部门。
我们的老师很伤心，老师说小薛是慕迪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悄悄地走了的弟兄。
老师又说，这一定有我们的什么错，我们没有关照好我们的弟兄。老师们为此并开了会。而我们则既震惊又惭愧，惊的是慕迪这所世界著名的圣经学院留不住他的心，愧的是我们是他的弟兄姐妹却不了解他的心。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六七个华人同学总希望能突然又见到他，我们见面常互相打听他的消息，但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我的弟兄，你在哪里呢？你是在樱花如云的岛国日本，还是在木棉似火的大陆南疆？你是在向人传讲那古旧的福音，是在餐馆打工，还是在一盏明灯下与妻子讲你心中那挥不去的惆怅和内疚？在静悄悄的黄昏和黎明，你是否怀念我们——你在异国的弟兄和昔日的同学？你知道吗？芝加哥河畔，密西根湖边，有一个人思念你。他是你永远的弟兄。
我的好兄弟，你来去匆匆，可曾看清了前面的路？知道小薛真的走了，起初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他不够意思，再怎么说也该打个招呼啊。虽然他和我相处只有三、四个月，但同学一场，你还说我老范够朋友，怎么走了还对我保密？至少你该让我道一声多保重啊。
在为他祷告中主责备了我。我没有资格责备他，虽然与他相处中我也付出了一些兄弟之爱，但我是他的弟兄，不是他的主。我要体谅他的难处。他来慕迪本来就难，离开更不易了。既然如此，不辞而别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我不该计较那一点点礼道而伤了弟兄的感情，我要为他继续走在主的路上而祈祷。
我的兄弟，你来了，你走了。你一来一去都牵动着我们的心。
小薛是踏着冰雪来的，正是芝加哥最冷的季节。他在祖国大陆的福建长大，没见过这大雪飘飘、北风呼呼的阵势。好冷，真可怕，他后来对我说。
我忘不了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那是开学一个礼拜后的一个早上，在图书馆
205教室前的走廊里，我看见了他在东张西望，一张我在同学中没见过的东方脸，没睡醒似的。没错，准是新同学！弄不准他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忙问他是否讲中文。他用英文回答说他来自中国，今天早上才到。
他会讲中文哪！啊，太好了！
“你也是中国人！？”我们共同用中文发出的疑问，一下子就把陌生感一扫而净，我觉得他立即就成了我的朋友。真想按美国人的习惯拥抱他一下，可是不敢。他才来美国，怕把他吓着。再说自己也不习惯这么去表达感情，我们中国人含蓄，不大兴那套。我只好用我表达感情的最强烈方式拍拍他肩膀说，“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他是在慕迪我遇见的第一个来自祖国的男同学，也是我在慕迪学习两年半中遇见的唯一的来自大陆的弟兄。他恐怕不知道，就像梁山的那些好汉似的，我一个人孤单单的时不知说了多少遍愁煞我也？今天终于见到了一个来自大陆的同学，且是一条硬梆梆的汉子，我怎能不乐上眉稍，怎能不叫一声“哇！高兴死我了！”
不久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们一起谈了许多。慢慢地我才知道，他来读上帝学的这条路走的很不容易。他讲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办下签证，借了几万块钱，又把在银行一份薪水很好的工作辞了。他刚刚结婚，连蜜月都没顾上过，只顾忙着跑签证了。新婚七天后，他就来了美国。
那天，我们一同走出慕迪大教堂，在拉塞欧大街的人行道上边走边谈。我对他又增加了新的了解。他出生于基督教家庭，上大学时，在外国教师的影响下逐渐认识了基督教。他信有上帝，但对耶稣是不是上帝他拿不准。我钦佩他的坦诚，也为他担忧，他前面的路可怎么走啊？
其实我们哪里有什么路呢？我们肉眼看到的路都是同一条死路─通向死亡的路。只是当耶稣进入心中时，我们才有了一条心中路。这条路就是耶稣。是耶稣用自己的生命铺出了那条路——人的生命之路。只要跟着耶稣走，人就有路。只是这条路太不寻常了，它是由一个个十字架铺成的。并且人走在上面的时候，还必须亲身背上自己的十字架。
那一次在他的宿舍里我们俩谈心，我们谈到慕迪是培养传道人的学校，谈十字架之路是小路，谈作一个传道人必须有勇气舍弃自己。这次他讲到了他的难处。他说他想在慕迪读完书后再读一个工商管理的学位，挣些钱早点把欠别人的钱还清了。他说：“我不想当传道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试试看吧。”
我鼓励他一定要有信心当一个传道人。今日想起来我的话说得不妥。本来他背上的担子已经不轻了，我不该又加添些重量。真对不起他。有个圣徒说，若是主没呼召他出来传道，他作传道人，那是对上帝的冒犯。那时要是知道这个道理，我就会告诉他：不要紧，小薛，你耐心地等待。若是上帝没有呼召你作传道人，即使从慕迪毕业，你照样可以去读书，不必内疚。只是别离开上帝，在上帝赐给你的岗位上服事主。上帝的儿女，个个都要传道，但不一定人人都作传道人。
那时他特别想念新婚的妻子，作为一个过来人，我能理解。他为她能来美与他相聚而祷告，我们也都为此事祈祷，但是她的签证老是办不下来，他挺失望的。一大堆的英文书与读书报告又搅得他老头痛，他的英文词汇比我多多了，但他上课时还是听不懂，特别是有个来自美国南方的老师的口音，他怎么听不明白。
留学来美国的人都知道，最初那几个月最不好过，都得熬。好几位老师和同学都想帮助他熬过第一个学期。于是就有了他的生日聚会。我们中国学生不像美国学生不时来个什么“惊喜聚会”，但为了他我们破例了。那天我们把能请到的老师和美国同学都请来了，华人学生都来了，为他过生日。
他果然大吃一惊，惊喜写在脸上。
他吹息了腊烛，切开蛋糕，又听大家拍手唱“祝你生日快乐”，中文英文的都有，这时，我看到了他眼睛中的晶莹泪花，我非常快乐，也略有点伤感，今天本来该有他新婚的妻子站在旁边，亲口吃他切下的第一块蛋糕。但无论如何，在他生日的时候，他有他的弟兄姐妹和他在一起歌唱，天上的上帝还在看着他，他不该太孤独。
我在慕迪两年多，像这样正式的生日聚会，我们只举行了一次。其实我们不是想热闹一番，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他和老师同学们熟悉一下，使他在这个时候不那么想家。我们也想告诉他，我们是弟兄姐妹，在他困难和孤独的时候，我们愿和他站在一起。
但他的心结最终还是没有打不开。他终于还是走了。
虽然我的大陆同学走了两年多了，但我始终忘不了他。有句话我一直想亲口告诉他：兄弟，不要以为你失败了，不要想上帝有一天会为此而惩罚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要相信，我们的主是慈爱的主，他伶悯他儿女的软弱。也许你离开了慕迪正是上帝的美意，因为他没有呼召你作传道人。再说了，谁没有过失败呢？按照世人的标准，败得最惨的莫过于我们的主耶稣了。他是上帝之子却被钉在十字架上，并在死前大声呼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为什么离弃我？”
耶稣死了，耶稣问天父为什么离弃我？但上帝没有离弃他，三天后他复活了。上帝立他为主为基督了。我的弟兄，天父怎样看顾耶稣，也照样怎样看顾你。只要你走在主的路上，前面就有光。
小薛走后，我去过他的寝室，发现他把从国内带来的一些东西都扔在这里了，但把一个姐妹送给他的中英文圣经带走了。他带着圣经走了，这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只要他心中能放下圣经，没有什么能挡住他前面的路——上帝要他走的路，在那条路上，上帝与他一同行走。
弟兄，时间不早了，让我们上路吧。
1998年10月初稿
2000年4月发表于《飞扬》杂志，原标题为：“心中路”。
2016年10月修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