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乞丐般的拾穗者,她们弯下的腰却显示了人性的尊严,这,也许就是《拾穗者》永恒的魅力所在。这是琴棋书画系列画的第7篇。

这幅画就是《拾穗者》。
它是法国著名画家米勒(Jean-François Millet)的代表作,印象派的圣殿——奥赛博物馆(Musée d' Orsay)的镇馆之宝。
在2011年的最后一天——12月31 日,我终于看到了它。
转眼间将近十年了。今天再次整理这篇观画感,是为纪念。
记得看过这幅画五六年后,我告诉著名的油画家杨飞云说:“那次我在奥赛博物馆看到了米勒的《晚祷》和《拾穗者》,看了很长时间,泪流满面。”


杨飞云说:“米勒非常虔诚。你如果没有他那样的信仰是很难理解他的。我看过几次米勒的画。法国的学界当时特别兴奋,学者们很激动,米勒、柯罗的艺术让他们觉得第二次文艺复兴来了,可惜没有形成那个力量。但米勒影响到了梵高,梵高一辈子都高举米勒。”
我说:“看《拾穗者》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童年。到地里捡剩下的粮食或蔬菜。”
杨飞云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李绅的这个诗在米勒的这幅画上表现的淋漓尽致。你看印象派,色彩已经灿烂了,辉煌了,但米勒的色彩基本上是脏的,灰的,似乎没有什么技巧。可是,虽然他表现的大都是穿木头鞋的劳苦人,像乞丐一样的拾麦穗的人,但他把人性的尊严表现的很伟大。《拾穗者》是为劳动者写的颂歌,最美最感人的颂歌。

米勒说: ‘我的艺术是爱的艺术,不是恨的艺术。’ 这话说的有多好。他夫人怀孕,小孩子吃不饱,自己每天还得下地干活,但他能画出这样的画,对人间没有半点怨恨。他真是一个虔诚的圣者。”
文学难道不也应当是这样吗?
文学应该是爱的文学,而不是恨的文学。


那天,匆匆地看过印象派大师们的许多杰作后,我跟带我游览的尹磊和周恒谊说:“我要留一些时间给米勒。这次来到奥赛博物馆我最想看的画,就是米勒的《拾穗者》与《晚钟》。”
在周正谊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这两幅画所在的展厅。
我激动了。
十分激动。
中文介绍米勒的文字中,常常说他是法国最伟大的田园画家,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导,中文的“田园”二字,一下子就让人想到了明月松间照,想到了采菊东篱下。但这不是米勒的生活,几乎一直到死,米勒都是一个农民,他居住在乡下,上午下地干活,下午在家中画画。他画的是乡下,农村,土地,乡巴佬。
农民,而不是隐士,这就是米勒的主题。
米勒画笔下展现的是农民质朴且坚韧的生命,是大地上蘸着血与泪写就的伟大史诗,是每一天都在上演的人类悲剧。有的评论家称米勒是“乡巴佬中的但丁,土包子里的米开朗琪罗”,这是真实的。
也是深刻的。
在米勒的画中没有欢笑,没有艳丽的色彩,有的只是农民无尽的汗水和眼泪。米勒自己曾说过这样的话:“欢乐从不在我面前出现,我从未见到过它,我所知道最愉快的事情就是静谧和沉默。”


那天,为了缓冲激动的情绪,我先看了米勒的《牧羊的女孩》和《牧羊草地 月光》。
一切都那么沉重,模糊。
我走到了《拾穗者》的面前。
1857年,43岁的米勒完成了这幅伟大杰作。
一百年后是1957年。那年我两岁,懂得了表达饥渴,我常常跟妈妈说:“妈,我饿。”
妈妈说:“孩子,忍一忍吧。”
忍了一日。
一个月。
一年,又一年。


仔细地看着《拾穗者》,我的心情分外沉重,明朗的天空下,三个妇女正在拾麦穗,两个弯着腰,一个低下了头,没有人能看见她们的脸,因为她们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收割后的大地,手在残留的麦秸中寻找,要找到剩下的一两株麦穗。
在她们的背后,一座座麦垛堆成了小山,金色的山,山顶上,隐约还有人在继续堆麦捆。近处的大马车上,也堆满了一捆捆麦子,看不到车板了,两个大圆轮上的麦堆好象是金色的小船,那骑在马上的,一定是这块土地的主人了,他正在监督许多干活的农民。
丰收的季节。
贫困的农妇。
如此强烈的对比。
罗曼·罗兰曾评论说:“米勒画中的三位农妇是法国的三女神”。不,不,她们不是女神,女神无需为一株麦穗而折腰。她们就是农妇,流汗、流泪、流血的农民。
无怪《拾穗者》一问世,就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映,评论家说:“画里有农民的抗议声!”
还有人惊呼:“在这3个突出在天空前的拾穗者后面,有农民暴动的刀枪和1793年的断头台。”
他们担心这会引起一场革命。
其实,他们首先说的应该是画中有绝对真实的社会现实。但法国统治者及其帮凶们总是用纸面上的繁荣来掩饰泥土的贫瘠,并把真正的文学艺术杰作视为威胁其统治的火药桶。


渐渐地,我在那三位我应称之为大婶的农妇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还是饿。饿到了一九六零年前后,我六七岁,能出去找吃的了。
那是个秋天,有点冷了。我去蔬菜生产队的地里捡白菜帮子。生产队的社员正在砍下白菜,把它们堆成一个大堆。我们站在地边,等着他们赶快干完活。生产队付队长杨大个子一再大叫:“离远一点,谁也不准进来!”
终于,他们把白菜全都堆好了,活干完了。
我们立即冲进地里,捡白菜帮子,绿色的,黄色的,全都捡起来,整片的,半截的,一个也不拉下。
我们小跑,一看到菜帮,立即弯下腰,一把就把它抓起来,放进篮子里。有的打起来了,这个说:“这是我先看见的!”那个说:“我先捡到的。”他们拽着、扯着,把一片菜叶扯成了两半。
菜帮子很快就被捡得干干净净地了。
于是,我们挖白菜根,挖出了一根,就好象找到了一根金条。回到家里,把它放在炉子上烤一烤,熟了,立即吃掉。

一再注视着弯腰的两位妇女,我的眼睛润湿了。只有那么弯着腰去寻找吃的人才能明白,我们是像野狗一样地在野地里寻找食物,我们只要发现一点可以吃的东西就激动了,但是,剩在地里的庄稼或蔬菜实在太少太少了,我们找到的是一个又一个的失望。
但即便如此,那三位妇女不会跪在地主面前祈求给我一株麦穗!
我也不会跪在队长面前求他给我一颗白菜。
他不会给的。
他也给不起。
他自己家的孩子也在挨饿。
也许,人们看着《拾穗者》会想起《路得记》的故事,但那是另一个故事,是爱的小夜曲。但我在画面上看不到那爱的气息,只有无比沉重的
苦痛!

当年朱理·卡斯塔奈里曾这样为米勒的这幅杰作辩护:
“现代艺术家相信,一个在光天化日下的乞丐的确比坐在宝座上的国王还要美;……
当远处主人满载麦子的大车在重压下呻吟时,我看到三个弯腰的农妇正在收获过的田里捡拾落穗,这比见到一个圣者殉难还要痛苦地抓住我的心灵。这幅油画……它是一件艺术品,非常之美而且单纯,独立于议论之外。它的主题非常动人,精确;但画得那样坦率,使它高出于一般党派争论之上,从而无需撒谎,也无需使用夸张手法,就表现出了那真实而伟大的自然篇章,犹如荷马和维吉尔的诗篇。”
乞丐般的拾穗者,
她们弯下的腰却显示了人性的尊严,
这,也许就是《拾穗者》永恒的魅力所在。
初稿完成于2017.4.28于芝加哥
2021.10.3 修订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