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六十有四,我怎么就老成了这个样子,真不敢相信。虽然心里还是不大愿意承认,但铁的事实摆在眼前,你不承认它,并不等于它就不存在。
最气人的就是记性越来越差了。 上个礼拜讲道,我鼓励大家读一点好的中文文学书,我推荐了一本当代的文学名著——《巨流河》,但作者是谁?就挂在嘴边上,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脑袋极其迅速地闪过几个概念,从东北到台湾的人,大学教授,但还是联想不起来名字。
幸好我反应还不算太迟钝,就说她是台湾作家。后来想这不对头,应该称她华人作家。
齐邦媛。

还有一件事情更可笑。一九八九年十二月,我的第一本学术著作——《综合与创造——论张岱年的哲学思想》在北京出版了。书名是著名书法家欧阳中石题写的,他是张岱年先生的老学生,一直执弟子之礼。张先生为我预备了几张宣纸,并附上一个纸条,问中石先生是否方便为我写几个字。欧阳中石先生遵照老师的嘱咐,欣然命笔,为我写了一个条幅:“直道而行”。 十几天前我写了一篇文章,纪念张岱年先生一百一十周年诞辰。我在文章中居然说:“可惜,这么多年来多次搬家,我竟然不知道这横(条)幅到哪里去了。” 文章发表后觉得不对劲,我肯定把它带到美国啦啊。还在书房里挂过哪。但放哪里了?怎么也想不起来。 六七天前找另外一个东西,无意中我竟然发现了这个条幅。过了两天,整理照片时又发现我还为条幅拍过照。 天呐! 以前听人说,人老了,很容易忘记眼前的事,但过去的事,特别是小时候的事,却往往记得清清楚楚。过去我还不信这句话,现在信了。

我还做了一个小小的实验。以十为单位。
十天前我做了什么事?一点也记不住了。
那十个月前哪,2018年5月,记不住了。幸好有文章和照片在,原来,去圣彼得堡了。 那十年前哪?2009年5月?也只能靠文章和照片了。

二十年前哪?1999年秋,想起来了。去美国之后第三次回国探亲。还没有返回老家看父母,就去青岛看了石贵成、方静夫妇,还有他们可爱的儿子小石头。我仿佛看见和他们一家三口一起坐上了公共汽车,去一个家庭教会聚会。我分享自己的信仰时有兄弟姐妹哭了。有个弟兄告诉我,他因偷运圣经被关了三次。 还有,去北京见到了宋军弟兄,他是博士,正准备辞去工作,做一个传道人。他说:“我要去读神学。” 那时他家里有两只猫。

三十年前哪?
图像居然越来越清晰了。
......。

四十年前哪,1979年。我上大学第二年。好多好多事情发生了。历历在目。
比如,哈耶克的名著——《通向奴役的道路》,我就是在那年读到的,大学图书馆的老师偷偷借给我,说:“这是内部书籍。赶紧看,看完就还回来。”
还有,算了。

(1967年)
五十年前哪,太恐怖了,我才十四岁啊。上初中第二年,好多好多事情发生了。历历在目。
比如,上课前,老师一走进教室,我就大声喊:“起立!”然后,全班同学和老师一起都挥动起手中的语录本高呼:“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坐下!”我又喊了一声命令后,同学们都坐下了。把语录本放在书桌的右上角。头像向着正前方,放正了,不能歪。 
(1962)

(1958 ,最前面中间的那个是我)
尽管影像越来越清楚了,但实在不能再退了。已经是1959年了,我才四岁。记忆中最清楚的画面就是:饿!饿!我都快要饿死了! 不过,要是真的能退回去有多好,哪怕就是饿点,也有好处,完全不必担心发胖。那个年龄,仅仅是我现在的零头,才四岁,一切都有可能。如今,我连过六十岁生日的那一年都觉得非常宝贵,别的不说,六十岁时我从来就感觉不到吃东西多了会胀肚,下飞机休息上一两个小时就讲道,一点问题也没有。熬夜写做到凌晨两点,小菜一碟。 如今,那些我都不敢妄求了,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是恳求,求主让我的记性差得不要那么快。让我牢牢记住主的恩典,也不要那么轻易地忘记昔日的苦难。 也许,说得更准确一点, 我恳求的只有一件事: “慈爱的主啊,求你记住我。” 2019.5.31 于芝加哥远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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