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得我把屎都拉在裤裆里面了
范学德 开头的话:
我父亲名叫范锡章,老人家是过了八十五岁的生日之后过世的。他走的时候, 我没能守在他身边尽最后一分孝心,一年多后, 当我终于回国探亲时, 父亲的坟墓上已经长出了青草。 在父亲才去世的那些日子里,
我常常独自一人偷偷地流泪, 反复地回忆着这四十年来父亲留给我的一个个印象,虽然画面已经不那么清晰了,
但一切又都仿佛就在昨天。而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在这一切印象中,父亲留给我的最深刻印象,竟然是他在世的最后一天,而那一天,他在中国,我在美国。 
小时候,父亲留给我的主要印象是凶,我很怕他。
父亲是山东人,但外表上却不像我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的山东大汉:又高大,又壮实。他个子一米七上下,又干又瘦的,当了一辈子的厨师,也没有胖起来。父亲的山东味是在里面,比方说他的脾气, 就山东味十足,用我妈的话来说,要是你爸认准的理,十头老牛也别不回。 爸爸倔, 也没什么, 问题是他的倔劲和火气搅和到了一起,火还特别大、特别急。用他自己的话说,“一点,火就着。”不过据我多年的观察,有时你就是不点,也照样着。 我小时候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块糖,吃上一块就像过节了。我刚刚三岁大一点时, 有一天,在外地工作的父亲探亲回来了,他给了我一块糖,我刚刚舔了几口,他就逗我说: “孩子,给爸舔一口”。我也不懂父亲是逗我玩,再加上父亲一年到头不在家,我有些认生, 就不肯给他。 父亲耐着性子继续逗我,“你给我,爸还给你。” 我可不管什么爸不爸的,说什么也不给,坚决不给。 当父亲又被我拒绝了两三次后,火一下子就上窜来了,一个大巴掌就煽在了我的小屁股蛋子上。我妈说打得你嗷嗷直叫。我爸说,你就像宰猪一样地叫,两位老人又都说,吓得你把屎都拉在裤裆里面了。 尿没尿在裤裆里? 他们都没提。 提这件事不是我当年记仇了,我没有那么好的记忆力,压根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这个故事是我长大后父亲当成笑话讲给我听的。我问妈妈,妈妈也说有这回事,还说你爸那人就是手狠,你那小屁股哪经得起他那么打,一下子就起了通红的五个大手指头印子。你说他怎么狠呢,
你那么点,懂什么啊! 我只加了一点自己的联想:听到我疼得“嗷、嗷”地直叫时,父亲一定会大喝一声:“不许哭!你再哭,你再哭我就打死你!”父亲打我们兄弟时,无论他打得多么重,
他都不许我们哭, 他不喜欢看见我们哭时的“那个熊德性”。我们越哭, 他打得就越狠, 一边打还一边喊:“我叫你嚎! 我叫你嚎!你还委屈啦!”。 父亲告诉我那件事时是当作他的教育成绩的,他可没后悔,倒是挺得意的,还笑了,因为那个教育效果是非常明显的。父亲说打那以后我跟你要什么东西,你都溜溜地给我。我猜肯定是这样的啦,我还猜我肯定连眉头也不会皱一下的, 并且是低着头。 
(我最早的照片,两岁?)
打那以后,虽然父亲在外地工作,一个季度才能探家一次, 呆上个三天五天的,但我可不盼他回来,我希望他还是在外地继续“坚持为革命而工作”吧, 把钱按时寄回家就行了。但我的这愿望可从来没敢亲口告诉父亲,连暗示都从来没有暗示过一下。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敢什么呢?
敢溜。只要父亲一进家门,我就抓紧机会悄悄地往外溜, 不仅我这样,
连我二哥也是这样。但有几次属于例外,那几次我溜的速度慢了一点,或者溜的动作太明显了。人,还没有溜到门口,
就被父亲发现了,他发火了,铁着脸大喝一声:“你给我站住!你们往外跑什么啊?见鬼啦啊!你要是再跑,看我不把你腿砸断了!” 听到父亲这一声喝,我心里“硌磴”一声后, 立即就站住了,小腿肚子也发软了,手也哆嗦了。 其实我这个“溜”的哲学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每一次当父亲知道我们兄弟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了,他的脸立即就拉下了, 低声地说,你(或者你们)给我滚回家去!我们还没有滚回家里, 魂就都吓飞了,大祸临头了,等着挨打吧。 等到我们赶紧跑回了家(慢了不行,
父亲会照我们的屁股狠狠地揣上一脚),
父亲随手就把门关上了,然后插上了插销,这样邻居就无法进来为我们救苦救难了。再然后,父亲就正式开打了。父亲打我们之前从来不审讯,他从来不问是别人先打我们,还是我们先打别人,更不问我们是不是正当防卫或者合理反击,他什么也不问,上来就打,边打还边说,“我看你还再敢不敢再和人家打架了!你干什么不好啊,你去打架!你这书白念了,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叫你打,我叫你打,看我揍不揍死你。” 父亲揍我们, 有时是动手, 有时动手还不解气,身边有什么家伙,他就会顺手抄起来打。大多数的时候他是抄起炕上或者地下的笤帚把子,往我们屁股上打。他不用那东西打我们头, 怕把我们的脑袋打坏了,耽误上学。他说打屁股怎么打也没事, 肉多。 有一次, 他又用笤帚把子打我们, 打得我妈都看不上眼了,就把笤帚把子夺过去了, 妈妈一是心疼孩子, 二是心疼笤帚把子, 花一毛多钱才能买一把, 可叫我爸打几下就把它全打飞了, 还怎么用它扫炕! 我有时候认为被打得实在太冤枉,就小声地跟父亲嘟囔一两句: “爸,不是我先动手的,是他先打我的。” 父亲从来不评这个理,他说:怎么, 你打架打得还有理啦,呵!他打你,你不会跑吗?你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那时哪里明白, 父亲教我的是上计,孙子兵法上有的,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多年后我问过父亲,爸, 你打我们那么狠,你不心疼吗? 父亲说,你们都是我身上的肉,打你们哪个我不心疼。但我不能让你们不学好。 跟人家打架是不学好, 我父亲就是这么认为的。 虽然我们弟兄四个, 一个个都挺壮实的, 但我们的确很少跟别人家的孩子打架,主要不是我们不能打,而是我们被父亲打怕了,打服了。 
到我懂事了以后,我对父亲的主要意见不是他打过我,其实我很少挨打,而是他偏心。父亲太偏心了, 这是父亲在我心中留下的最坏印象。如果父亲偏心我,我当然不会生这么大的气, 这么伤心。不过,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兄弟四人当中,我排行老三,父亲怎么可能偏向我呢? 父亲偏的是我大哥和我的老弟,大哥是长子, 在他前面父母有两个男孩, 都是生下来不久就夭折了。所以大哥一生下来就贵重, 而听我妈说, 我刚生下来, 父亲却说又多了一张嘴。而我老弟, 是我们家的老小子, 自然分量不一样。 父亲偏心这件事弄得我心理老是不平,好多年间我老是在两个问题之间想入非非并且还犹豫不定:我到底是该早生六年成为老大呢? 还是晚生三年成为老小子? 拿不准。 等到我明白想成为老大或者老小子纯粹是做中国梦后,我在心里就嘀咕上了:哼,
你不喜欢我,我才不稀罕呢!我还不理你呢。于是就开始了冷战,规模不大,声东击西式。当然不是把矛头直接指向父亲,而是我对准了老大和老小子,跟他们作对。不仅偏偏不喜欢他们,
还明里暗里使点小坏。我跟大哥的对抗,主要是在心里的和嘴巴上的,
君子动口不动手;而对老弟就文的武的什么解气就上什么。我知道,大哥不会和我一般见识,轻易也不敢打我;小老弟算什么哪,
他绝对打不过我。要是实在遇到了危机情况,我还有一个高招:妈!救命啊!遗憾的是,弟弟也会用这招,比我用的还地道。 由于认为父亲偏心眼, 所以, 父亲打我我就更不服了。 父亲打孩子的“大棒子”的理论简单而且明了:“你不听话,我就揍死你!”他还说:
“我不惯孩子。惯子等于杀子。”父亲不想“杀子”,所以就只好打了。我们兄弟姐妹虽然没有一个人被揍死,但都挨过揍,并且在挨了几次揍之后也都变聪明了:千万别犯错误,就是犯了,也别栽在老爹的手里。 有一件事很奇怪, 就是父亲打我, 我记得清清楚楚的,但却不记得母亲打过我。几年前我还问过母亲,妈,我小的时候你打没打过我? 怎么能没打过呢? 母亲笑着说。 怪了,我怎么一次也记不起来呢。 但父亲打我的情景我却全记住了。 老爹打我的那几次主要是由于我倔强。明明是别人先打我,为什么不许我还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不抵抗主义一说,相信我父亲也不知道)?还打我,我不服!就是不服。 还有, 干什么打我这么狠, 怎么不狠狠地打我大哥?狠狠地打你老小子? 这一不服,就产生了我的不抵抗主义:你就打我吧,我就不求饶。其实我也知道,只要我一求饶,说爸我再也不敢了,他的火也就消了。我也明明知道父亲在等待我求饶、服软,妈妈也劝过我爸爸后又劝我,孩子, 你怎么那么傻呢! 看把你爸气的,你还不赶快给你爸配个不是。 偏不! 但父亲打得我真疼, 再加上委屈, 我的眼泪直往下流。但我还是咬紧了嘴唇,绝不哭出声来。有一次,我把嘴唇都咬出血来了,但就是不求饶。父亲的火就更大了,更往死里打我,气得妈妈要跟他拼命。 我虽然受了皮肉之苦,但一点也不后悔,还挺自豪的,觉得自己就像电影和小说中的革命烈士一样,宁死也不屈,
绝不投降。但爸爸是敌人吗?我没仔细琢磨过。这样,虽然巴掌多挨了几下,但还是获得了一点胜利,主要是在精神上。那时鲁迅的作品读得不多,读了也不怎么理解,不明白阿Q同志也这么胜利过。 多年后父亲为我多挨的那几个巴掌后悔了,他说,“你太强了。” 我答,“怨谁呢?随根。” 于是,我们父子相视而笑。 《待续) 
(父亲与大姐。这是保留下来的父亲最年轻时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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