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 这本书最妙处就在于,狄马从陕北民间说唱文化这个特殊的角度,揭示了陕北文化的意蕴和历史变迁。就好像解剖了一只麻雀,不但看到了五脏,还看到了灵魂。当然,你可以说麻雀没有灵魂,但人有,且因着此有,构成了人与物的区别。
鸟也会唱歌,鱼虾也摇摆,山间的野兽在黄土地也嚎叫,但唯有人在歌唱时不仅唱歌,还寻找唱歌的意义。
狄马对信天游的定义就充分地表达了这一点——“它是穷人的口粮,是受苦人的永恒故乡。”他又说:“这是旋律性的哭泣。”
自然,这口粮不是五谷杂粮,桃李瓜果,而是心灵的粮食;而故乡,也许是地上的桃花源,也许是天上的极乐世界。在信息文明闯入黄土地之前,世世代代,这些从别人那里听到的故事与歌,祖祖辈辈说下来唱下来,它们构成了一个精神天地,心灵家园。

(宋神宗)
狄马在书中一再深刻地指出,其实,在黄河两岸,有一个大传统,这就是上层社会以文字为载体,主要由官方文人和大知识分子创造的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而另一面,是“小传统”,是以口头语言为载体,主要由农民和乡村小知识分子为创作主体,以口传心授为主要传承方式的民间文化系统。
我以为:也许以官方文化系统与民间文化系统来区别更好。这两种传统有着重大的区别。以信天游为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这是孔夫子以来就定下的文化的外在标准,但看看陕北民歌中的男女发出了什么样异类的声音。
像这样的歌,N年前绝对是“黄色歌曲”:
……
把住情人亲了个嘴,
肚里的疙瘩化成水。
……
砂糖冰糖都吃遍,
没有三妹子唾沫儿甜。
羊羔羔吃奶双膝跪,
搂上亲人没瞌睡。
一对对母鸽朝南飞,
泼上奴命跟你睡。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还有这个词:
“山顶上盖庙还嫌低,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这绝对背弃了“忠孝仁义”的礼教。
至于这个:
“宁叫皇上的江山乱,
可不叫咱俩的关系断。”
要造反啊!衙役要是听到了,不立斩,也打你五十大板。


虽然狄马也写了但我以为强调的还不够是另外一点,就是官方的文化系统深深地渗透进了民间文化的传统,从而形成了社会大致一致的价值观和共同传统。并且,正由于民间文化传统的坚固支撑,官方的观念才能那样深入人心,那样地流传久远。
狄马书中多处讲到一件事,就是自七十年代末期八十年代初期开始,民间可以说书了,于是,那些埋在黄土黑土红土底下的 “忠臣良将、才子佳人”一下子全复活了。
老调子接着唱。

在信天游中,我们这些陕北之外的外地人,听到最多的是那些爱情歌曲。其实,从狄马书中可以看到,还有另一类的歌,它们,也许恰恰构成了世俗的民间的价值观与文化的核心,这就是对待神明的态度。
“王向荣和神神的那些事”这一篇特别值得注意,狄马说到神木一带的现象,那里,许多时代以来,村民供奉着两种神明:一种是公共的神,是传统意义上的“正神”,如,龙王、观音、关公等;另一种是“家神”,家神比“正神”的级别低。“正神”是供奉在山上的,“家神”是寄居在家里的。
这也是上层文化传统与下层文化传统相互交融的一个现象级现象。同时也构成了一种文化区别。
九十年代末期,华夏出版社出版了《美国人与中国人——两种生活方式比较》一书,作者是美国著名人类社会学家许烺光。
他写到:“中国人的神灵世界基本上类似于他们的人间世界,两个世界中的普通人都由一个官僚等级制度所管辖。”(第226页)
“神与崇拜者的关系是短暂的而非永久的,实际的而非感情。中国人倾向于只有在他需要神的时候才敬神。”(第244页)
“用酒、食、戏来敬神”,甚至通过庆生来收买诸神。(第228至229页)
陕北民歌中有“神官调”,也许,这是更深沉更深远的歌,大概当代人再也唱不出听不到那个味道了。
我听过贺国丰唱的《祈雨调》:“龙王救万民哟,清风细雨哟救万民, 天旱了着火了, 地下的青苗晒干了。”
极其震撼。
贺国丰是在剧场里唱的,可能还有空调。要是退回到清朝,宋朝,唐朝,地下的青苗真的全都晒干了,求雨的农民会怎么样撕心裂肺地哀求!

狄马书中记录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这些唱了千年的信天游,到了某一年,渐渐地染红了,又过了多少年,又褪色了,半红半黄。进入二十一世纪,它们会是什么颜色呢?
他有一篇文章,没有收入书中,网上可以搜到,“陕北民歌进化史:从男欢女爱到阶Ji Dou争”,非常值得对照着读。
最后的话——
狄马一再说到从农耕时代进入信息时代带给民间文化传统的冲击。我的问题是:现在还有后生,站在山梁上唱情歌吗?也许这样问更正确,他们进城打工了,会对着妹妹唱信天游吗?
也许,上抖音?
好多妹子,好多哥哥。
2021.11.11于美国
照片转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