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学德 大概是1983年的三四月份,中国要清理“三种人”了,就是“造反派起家的人、帮派思想严重的人和打砸抢分子”。针对的是在1966至1970年文G期间毕业的大学生。上面指示说:“对这些人一个也不能提拔,已经提拔的,必须坚决撤下来。”
我当时在沈阳药学院工作,被调到了院里的清理“三种人”办公室,负责人是一个老干部,好像是姓李。 办公室派杨运生老师和我一起到西北去调查几个老大学生,因为院里收到了几封匿名揭发信,说他们在文G中打老师了。 我们先去了宝鸡,见了一个大学生,大概是姓王,是车间主任。
杨老师问他:“打没打人?要老实地向组织交代。”
他说:“没打。”
杨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你的同学打没打人,比如李相贤,也有人揭发他了。”
想了想后说:“没有。”
杨又问:“真的没有吗?”
他说:“没有。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杨老师让他写了一个文字材料。

(前排左侧是李相贤)
下一站去青海的西宁制药厂,重点是找李相贤。火车上杨老师特意嘱咐我:“小范,咱们手里的资料和在宝鸡调查的情况,你可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说:“我知道。” 李相贤给我留下的第一眼印象很好,他中等身材,干瘦的,说话一口陕西腔,人很朴实,像个农民。那时他已经入了党,好像是当上了副厂长,或者是厂技术科科长?要是被划为“三种人”,就全完了。 不知道怎么的我想起了我姐姐,她也是文G中毕业的老五届大学生,奉命造F后又被赶到了建昌化肥厂。我去过姐姐的家,与李相贤的家差不多,挺寒酸的。那时我觉得他们都被文G害了。 于是,当天有机会和李相贤单独在一起时,我告诉他:“现在没有任何揭发资料肯定就是你打的人。你宝鸡的同学也没有揭发你。”
他说:“是吗?”
我说:“是,你千万什么也别乱说。”
他说:“我明白了。谢谢你小范。太感谢你了。” 第二天上午同李相贤谈话时,无论杨老师怎么引导,李相贤都说自己没做过坏事。


调查结束后李相贤邀请我们游览了塔尔寺。又邀请我们去龙羊峡水电站。
杨老师说:“没意思,还要忙工作,我就不去了。小范你要想去就去吧。” 我自然是要去的。李相贤从厂子里要了一个车子,让司机开车送我去了。一百五十公路左右的路程。 车出西宁后进入了一片旷野,处处荒草,有的地方连野草也没有。一个藏族小女孩站在小山坡上,拿着鞭子放羊,羊也不多,稀稀拉拉地几只,在稀稀拉拉的草地上吃草,附近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房屋和帐篷。
我们车子在老远的地方小女孩就向我们招手,一直招手到我们看不见她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这个画面,荒凉的旷野上,摆动着一只孤零零的小手。


到龙羊峡了。 一弯细水在深谷中拐来拐去。百丈绝壁灰突突的,光秃秃的,几乎不见一棵树。大坝还没有完工,机械声“叮叮当当”,很有气势。 遇到一个藏民,坐下来聊天,他说:“我去北京参加过国庆观礼。国家还给了我一块表,走得很准。”
他看了我戴的表,说:“咱们俩换吧。”
我没舍得换。 我和司机离开大坝向前走,前面就是黄河,在平原上流动。司机不愿意走了,我独自走向黄河。



一大片沙土地平展展的,好大好大,沙子好细好细,想面粉。四周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个房屋,我慢慢地走到了黄河边,一块青黑色的大石头兀立水中,我站在了大石头上。
河对岸群山连绵,好像是一口口大锅倒着扣在地上,圆墩墩的,光秃秃的,沉甸甸的。不见巨石,不见峭壁,也看不到一片树林,一朵野花。也许有点荒草,但也全都枯干了,成黄褐色,与灰色的天空融为一体。 大地沉寂。 苍凉。 浑厚。 这苍凉和浑厚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光秃秃的土黄色山丘让我想起了坟包。 无数个坟包压在我心上。


幸好黄河水在。我蹲下来看水,水是从看不见天尽头流过来的,地是平的,水不是平的,没有浪花,也不见一个漩涡,就是那么静静地流着。 一平万里。 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黄河水在这里会这么清澈,好像是不染一点人间的尘埃,水面下的小鱼儿摆来摆去,小尾巴像云一样地轻柔。我把手伸进黄河里,一丝丝微凉。我张开十指,黄河水从指缝间流过,水与十指都清晰可见。 我坐青石上,一会儿看山,一会儿看水,山不动,水似乎也不动,只有我心动,“砰砰”地跳个不停。
我低声地自言自语:“黄河,母亲河,母亲……” 母亲河,黄河,你竟如此温柔、清澈。 我无法想象一个残暴的母亲,一个残暴地对待自己儿女的母亲,我怎么无法想象。 在这里,我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中华儿女称黄河是母亲河。 该跟母亲河再见了。 我捡了一块黑色的石头,又捧起了几把沙子放进衣服兜里。 几步一回首,离开了黄河。

多年后听说李相贤当上了青海药厂的厂长、书记。说那里是中国生产麻醉剂的最重要的厂家,但我没有再见到他。 我带的那块黄河石和黄河沙,也因为我出国,不知道它们到哪里去了,但黄河的那一片景色已经永远地刻在我心里了。可惜那次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来,这一次为了写文章上网去查照片,却怎么也看不到我当年看过的景色了。 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了。 初稿完成于2019.9.29 凌晨10分。 2019.12.11 修订于芝加哥郊区。
(本文照片转自网络,但已经不是当年景色,勉强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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