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婶是我们家的老邻居,有时我又叫她三婶,街坊辈。于婶嘴巴子特别厉害,再加上“于叔”(或者“三叔”)在县委大楼里上班,是国家干部,都能见到县委书记、县长,所以,于婶经常有一些秘密消息。 其实于婶自己身份也够高贵的,她是凤城丝绸厂的纺织女工,那是我们县里最大的工厂,国营的,职工上千人。上个世纪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末期,谁要是能在绸厂上班,那就是“国家工人”,了不得了,走起路眼睛都可以朝天上看。 绸厂离我们家不到两百米,但我只能站在厂子大门口往里看几眼,有把大门的,进不去。

于婶爱串门。“国家工人”有休息日,不用上班的时候她喜欢到邻居家走一走,坐下来聊聊。家里的活她不怎么管,于叔的妈妈在家里做饭洗碗。 应该是六一年或者六二年间的某一天,冬季,于婶到我们家串门,我妈妈是农民,冬季地里没活了,可以听于婶说话,我妈妈话很少,这大概正合于婶的心意,于婶一讲起话来就从嘴中流出江河了。 于婶拎着大烟袋锅子进了我们家。那是东北货,挺长的一个杆连着一个圆圆的烟袋锅,杆上还栓着一个烟袋,里头装着碾碎了的烟叶。 于婶进了里屋后,一抬屁股就坐到炕头上了,二抬就上了热炕头。她盘好两腿,从眼袋里掏出一捏烟叶,装进烟袋锅子,压一压,用火柴点着,吹灭火柴杆。然后闭上眼睛使劲地吸了一口烟。

过了几秒,第一口烟气吐出后,于婶才低头说: “老范大嫂,你知不知道啊,M主席都不吃肉了。” 我大惊,什么啊?不吃肉! 于婶又吸了一口烟,吐出的气打着弯向上飘,好一朵烟花,味道十足。 于婶又低声地说:“这是我们家老于说的,县里的干部才知道,国家秘密。咱们是好邻居,都是苦出身,我告诉你,你可千万跟谁也不能说啊。这要是让阶级敌人知道了,那他们还不高兴死了。” 然后于婶就说:“主席听说全国人民吃不上肉了,自己也不吃了。” 我太感动了。哇,我们吃不上肉这点事都让M主席知道了,他太关心我们劳动人民了。于婶说的本来是“肉”,到我脑子里怎么变成“猪肉”了呢?因为虽然我也知道牛肉、羊肉也都是肉,但从来没吃过。也没吃过驴肉,但听说过,天上龙肉,地上驴肉,但仅限于听说。

于婶看我听的那么虔诚,就让我过来,她叫着我的小名说:“你可要好好听主席的话啊。”于婶好像跟主席的关系特别近,不像我,说主席前面一定要加个姓。 我点头。我听啊,哪能不听哪。我还看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个语录,就在我们教室正前方,中间是领袖像,两边一头四个红字,对称着哪。 于婶伸出了手,吩咐我说:“你摸摸三婶的手。”
我摸了,是人手啊,有温度,有肉感。
于婶又说:“你再摸摸。”
我又摸了,还是热的,还是肉。 三婶为什么老让我摸她的手啊? “我告诉你吧。傻孩子。你知道咱们市里有个全国劳动模范叫韩秀芬吗?她和我一样,都是纺织女工。她到北京开会了,见到了主席,还同主席握手了。” 啊,同M主席握手,我太兴奋了。 于婶说:“一直到开完会,韩秀芬都没舍得洗手。她回来了,我们都同她握手,这是主席握过的手。”

这期间有个小小差错,我记不准确了。于婶还说到了另外一个劳动模范是我们县绸厂的,名叫宋文娥,是她同韩秀芬握手了,然后于婶同宋文娥握手了,还是没转手,于婶同韩秀芬直接就握手了。或者宋文娥直接握过领袖的手,我记不清楚了。
但那件事情太震撼了,那是被握过的手。我被震撼得都蒙了,连握的是两只手还是一只都没有问。 我吃惊地看着于婶的手,小声地说:“三婶,我可以摸摸你的手吗?” 三婶微笑地看着我说:“摸吧。” 记不清我是否赶紧去洗手了,并且用肥皂把手洗得干干净净,应该不会,那时候胰子(肥皂)挺贵的,一两毛钱一块,还要肥皂票。
不过我想我那时根本就没有从经济上考虑,是太激动了,赶紧就摸了三婶的手,一摸感觉就来了,真像过电似的,暖,全身上下左右前后立即都暖洋洋热乎乎的了。 流没流泪呢?大概没有,因为那时要流出来的泪肯定就像广播说的那样,是热泪,热泪滚滚。我哪怕就是忘记了泪水,也会记住泪水的温度。 也不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就是真的流出了热泪,但我身上的热度太高了,立马就将泪水烘干了。 2019.10.8 于芝加哥郊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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