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个人物、同一个姿势,在一年多的时间内接连画了五张,如今张张都是杰作,在我的印象里,这是梵高作品中的唯一。它就是《摇篮曲》(La Berceuse,AugustineRoulin),又名“鲁林夫人”。 为什么啊? 今天下午又翻了史蒂文·奈菲与格雷戈里·怀特·史密斯合著的《梵高传》一书。这本沈语冰等人译成中文的巨著长达895页,我认真读了。该书开篇第一章第一段就说,安徒生写的《母亲的故事》备受梵高青睐,他和孩子们在一起时,曾反复讲述这个故事:慈爱的母亲宁愿让孩子死去也不愿让他面对痛苦。(第9页) 在这个故事中,包含了理解梵高的名作——《摇篮曲》的秘密,也可以触及梵高“不为人知的渴求和非同寻常的伤痛。” “梵高的母亲安娜从未理解过她最年长的儿子……在母亲眼中,儿子总是那么多怪异和不切实际的念头;在儿子眼里,母亲总是心胸狭隘和冷漠无情。她对儿子送给她的作品不屑一顾,即使儿子死了,她依旧断定儿子的艺术”荒谬可笑”。 但是,正如许多儿女一样,梵高“也从未停止努力赢得母亲的认可。在生命的最后岁月,文森特临摹了她的肖像(根据一张照片),并附上了一行诗,也是一句哀伤的诘问:‘通过诽谤的摧残和冷酷的责难、谁会是我灵魂追寻的女子?”(P9-10) 没有那样一个女子。或者说,那个女子在画上,那就是他画的《摇篮曲》。

库勒慕勒美术馆 馆藏版本(Kröller-Müller Museum)

(波士顿馆藏)
1884年年初,梵高的母亲重病,31岁的梵高回到了家中,整整两个多月,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母亲,父亲甚至夸奖他“是照顾母亲的典范”,那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梵高得到了父母的赞许。 但好景如闪电一样短暂,父亲于1885年3月27日过世。因与家人冲突,妹妹安娜在当面对梵高说你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之后(P4176),又指责他试图谋害母亲,于是,五月初,梵高“收拾好行李,永远地离开了家。”(P430)
这里有梵高性格上的原因。1889年圣诞节前夕他在给母亲的信中反省,“我对过去的事感到自责,我的病多多少少都是由我自己造成的......(现在我)脑海中都是您和过去的事。您和父亲对我的疼爱多于对弟弟妹妹们的疼爱。可是你们如此疼爱我,我却似乎仍没有一个开朗的性格。”(P783) 性格上行事为人上的冲突不是最根本的,梵高与母亲(包括父亲)的问题与冲突的最根本在于绘画,他认为母亲像父亲一样“不能明白绘画就是信仰。”(P430) 其实,何止是母亲,就连整个法国的艺术界,又有谁能明白梵高的绘画,即使在百年之后,又有多少人明白并发自内心的爱梵高的绘画。 梵高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孤独、悲伤,这是他无法逃避的命运。 但他是人,当他不画画时,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他有普通人的最普通的渴望,渴望一个家,渴望无条件地爱着自己的母亲。 尤其是,在圣诞节期间——合家团圆的日子。那,我想,也是他儿时最美的时光。

(1888年根据母亲肖像画的)

《埃顿花园的回忆》

(March 1889, Stedelijk Museum, Amsterdam)
还在11月,他就盼着圣诞的日子。1888年11月16日,他在卧室中画了一个对《埃顿花园的回忆》(Memory
of the Garden at
Etten),画面的一大半是两个女性,那大概是对儿子母亲的再次回忆。他告诉妹妹这幅画“可能呈现出了我们心中曾魂牵梦绕的情景,绘出了其中的特点,但在现实中,它是令人陌生的。”(《梵高书简》第330页) 转眼圣诞节要到了,漂泊在阿尔的梵高越来越想念故乡,想念母亲,想念儿时过的那些个圣诞节,在这个家庭团聚的日子,母与子的画面永恒地吸引着他。 1876,梵高曾写下的《以赛亚书》中的一段话,此时一定一再回荡在梵高心中:“母亲怎样安慰儿子,我就照样安慰你们。” 就在这句话前,上帝应允他的孩子们:“你们必蒙抱在肋旁,摇弄在膝上。” 正是母与子。 还有另外一对母与子,圣母与圣婴。1882年,梵高用诗一般的语言写到:“美如诗般的永恒的圣诞夜,圣婴躺在马槽中……黑暗中的光芒,午夜的亮光。“(P688) 于是,以邮差妻子鲁林为模特,梵高要画出一个理想的女性、母性,那是从小就融入他心中的圣母马利亚的形象,只是,梵高要在普通人中画出最为神圣的形象。 正如《梵高传》的作者所指出的那样:梵高是要画出“拜占庭式的‘圣像’”——母与子,圣家庭。
梵高自述,这个灵感来自《冰岛渔夫》的故事,那些在大西洋中那个捕鱼的渔夫,从圣母像中得到安慰,抚慰他的孤独和苦痛,让船只化作摇篮,让他们安然入睡。(P689页) 他说,与高更谈话后:“我突然想画这样一副画:曾经是孩子和殉道士的水手们在他们驶向冰岛的渔船上一看到这幅画面,就能勾起他们幼时摇摇晃晃的感觉,让他们回忆起自己的那首摇篮曲。”(P690) 
(芝加哥艺术馆) 将近三十年前,在芝加哥艺术馆,我第一次看到了梵高的作品,那种激动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一幅《摇篮曲》就在眼前。 从那以后,我又多次来到这里,这幅画必看,百看不厌。在纽约大都会艺术馆,我又看到了《摇篮曲》的另一个版本,也是看得入迷了,每次去,必看。 记得第一次看时,很惊讶,这个女人并不特别漂亮啊,但这幅画为什么这么出名?
慢慢看多了,渐渐看出了一些东西。
我看到了大度,一曲宏大的色彩交响乐。
大丽花的花型很大,淳朴的大气。
母亲衣服色块更是大的不可想象,一个是黛青,一个是水绿,再加上背景最低处的朱红,简直就是三国鼎立,但这三国却是无比和谐。色彩一点点地过渡,对比,连结,各成一体,又彼此辉映,犹如大鼓,长号、钢琴齐鸣。 我一直在猜想,梵高是不是深深地渴望,母亲之谓母亲,母爱之谓母爱,就在于心怀广大,正如圣经所说:“凡事包容”,包容孩子的弱点、不足、包容孩子走自己的路。在艺术上,走我自己的路,这正是梵高最深的渴望、最强烈的激情。

一次次长时间地凝视着画作,一种大坚定渐渐融入我心中。
无论是母亲的神态,还是她的坐姿,特别是她拉着摇篮绳子的大手,都显示了坚定,她是你可以信赖的,可以依靠,在风浪涌起之时,这是避难所。 这坚定,正是永不改变的爱。孩子,无论你怎么样,妈妈都爱你。
唯有爱是无条件的,它才是可以信赖和依靠的。
看看背景上的那些大丽花墙纸。我想,梵高画的时候心里是多么平和、宁静,那些花,那些如繁星一样的点点,他就平平顺顺地画,不再是涡旋式的激烈运动,不再是短促笔锋的一次次冲击。颜色与其他地方一样,没有堆积如山如谷如波浪起伏。 今天走路还在想,既然是画母与子,摇篮曲,梵高为什么没有画出婴孩,连摇篮也不见,仅仅有根连着摇篮的绳子,这,象征着什么? 我想过许多次了,看时想,看完后还琢磨。最后我想到的就是两个字:自由。摇篮里的那个孩子已经睡了,梦乡中,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他的世界,放手吧,让孩子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梦,成为他自己。 爱,最伟大的母爱,就是给与孩子自由,成为他自己的自由。
1965年前后,我曾经帮助妈妈看生产队的几个小孩子,哄他们睡觉时,八九岁的我就会哼哼这首摇篮曲。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学会了这首歌,难道是在母亲怀中? “娘”。父母都是山东人。他们称母亲“娘”。 在创作《摇篮曲》的过程中,梵高疾病发作,割下自己的耳朵,被送进了医院。出院后,据《梵高传》记载:“他看了一出田园式歌剧,剧中‘神秘的婴儿床’的舞台场面和造型颇具伦勃朗的风格,一位年迈的老妇‘用天使般的声音’为孩童吟唱,这一切都让梵高潸然泪下,他立即回家开始另一幅《摇篮曲》的创作。”(P714) 梵高还跟自己最心爱的弟弟提奥回忆起儿时的时光,兄弟两人住在楼阁里,小哥哥给婴儿的弟弟“唱着关于色彩的摇篮曲”。(P714) 2020.8.1/2




野地里我想起了两首摇篮曲,但词都记不住呢,慢慢哼哼,你爸爸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我的宝贝,摇篮曲: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啊,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儿声啊。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 摇蓝轻摆动啊,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有几句词记不准,刚才上网一看,百度介绍,《摇篮曲》创作于1960年,当时郑建春在大连新金县(现普兰店)农村采风时听到一些民间小调,这些小调触及了郑建春的创作灵感,于是他在此基础上谱曲填词而成《摇篮曲》。 大惊!!! 与我的联系竟然如此奇特!



大都会艺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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