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先看过梵高画过的那一大片麦田,后来才看到《麦田上的鸦群》(Wheat Field with Crows)的原件。这中间隔了五年。 那是2011年的最后一天,我去了梵高最后生活的小镇——奥维尔,梵高和他的弟弟在此长眠。 在去往梵高墓地的途中,小路的一旁,长着一行两人高的灌木,稀稀拉拉,枝条纤细,在阴冷的天空下赤裸裸地站立着。它们后面是广袤的大地,黑土都被翻过了,一趟推着一趟,好象是翻滚着墨色海浪。 莫非,这就是梵高笔下的麦田,金色的海?





突然,几只大鸟不知道从哪里飞起来,又不知飞到哪里去,只有一只,落在枯树的高枝上,孤零零的树,孤零零的鸟,鸟儿身下是灰色的墓地,鸟儿身上一片漆黑。
是乌鸦。 梵高墓地的墙角,正安放着梵高遇难的几周前画的那副巨作——《麦田上的群鸦》!梵高的那片麦田就在我眼前,大地坚硬,麦田空空荡荡,黝黑的泥土上空,萧瑟之气在阴云中弥漫。一时间,我心如刀绞。 有人说,这幅画表明梵高已经失去了对耶稣基督的信仰,暴风雨就要来临,群鸦乱飞,麦田躁动,一条路,两条路,三条路,不知路在何方。有人说,这是梵高的遗书。百度关于这幅画的介绍就说:它“好像是一幅色彩和线条组成的无言绝命书” 回到芝加哥后,我读梵高的书信,反复看梵高画册中的这幅画,我的观感与那些人不同。

《麦田上的群鸦》
1890年7月10日。梵高在给提奥的信中说:“一回到这里,我又开始画画了——虽然画笔几乎从我的手指间滑落,但是我对自己的追求非常清楚。如今我已经完成三幅以上的大油画。两幅画的是暴风雨天空下广漠无际的麦田,我在传达悲伤和刻骨铭心的孤独感时非常顺心应手。我希望它们会被尽快带到巴黎,你们可以看见。因为我觉得这些作品能把我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东西传达给你,即我在乡间看到的生机勃勃的景象。(或译为‘’盎然生机。‘)”(参《梵高手稿》P382)(注1) 如今,大多数艺术史专家都认为《麦田上的群鸦》不是梵高的绝笔,它正完成于7月10前后。


(局部 1,2)
我情不自禁地写下了自己的观感: “雨后,长天并没有宁静如水,云还在翻腾,落日正在隐去,圆月当空,无论日月,来,还是去,都在旋转,飞速地旋转,卷成一个小漩涡、一个大漩涡。但深沉的蓝色厚厚地叠起来,一条紫色划过,又一条紫色冲过来。 一只只乌鸦从天边飞来,黑影,沉重的黑影,短促,急速,扑向麦田,那么大的一群阴影,但只有几只飞到了麦田上,有一只妄想挡住太阳,但被那淡蓝色的光折断了翅膀。深蓝色的浓云退到天边,亲吻着麦田的是明朗的淡蓝色。 啊,金色的麦田,翻腾的海洋,每一只麦穗都仰起了头,伸出了手,急促地随风而动。风在欢呼,麦田在欢呼,天和地都在高呼,生命!生命!丰盛的生命!永远的生命!任你昏鸦如黑云压城,任暗流向四处窜动,但是,生命在成长,生命在歌唱,蓬勃的生机,无尽的活力,不死的灵魂。 万物奔流,天在奔流,云在奔流,黑鸦在奔流,麦穗在奔流,连田中的路也在奔流,每一条路都在奔流。 它们带着巨大的痛苦在奔流! 它们裹着说不出的紧张在奔流! 流动,流动,急速地流动。 生命在流动,蓝色的生命,黑色的生命,绿色的生命,金色的生命,每一种生命都带着自己的神秘色彩,每一种色彩都充满了不绝的生机,每一个生机即使在孤独之中,也尽情地歌唱。”


(局部 3,4)
没想到,五年后,我终于去了梵高博物馆,匆匆看了《吃土豆的人》后,立即冲到了《麦田上的群鸦》这幅杰作的前面。看了一遍又一遍。 看着看着,眼眶湿润了。 我感受到了什么? 饱满,厚重,成熟,激情,金灿灿的光。沉重的孤独,顽强不屈的生命力。 看哪!多么饱满的麦穗,庄稼成熟了,全都成熟了,成熟为金色的海洋。短促的黄色,一笔,接一笔,没有一笔软弱无力,没有一笔弯弯曲曲,它们是饱满的鱼儿,在金色的大海中遨游,随浪而起,随波而落。无论起落,它们一个个都在奋起,都在搏击,都在奋发有为。麦穗就是波涛,就是浪花!就是生命之海!


(局部 5.6) 看一看梵高笔下的天空,阴云多么厚重,它们以千钧之力压下来,但没有邪恶,没有扭曲,没有狰狞的面孔。这是力量,是暴风雨来临的力量,是云与云搏击的力量。 这是从创世以来宇宙就蕴藏的力量,它毁灭生命,也造就生命。 中国古人说,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此刻就是了,它就在这一片广袤的田野,风满麦田,云压大地。但麦子不死,它们在抗争:倒下了,再站起来;弯腰后,挺立;被扭曲了的头,猛一甩,昂首,向着阴云,向着高天,向着高天之上的太阳。 孤独的自我,顽强的生命,不死的灵魂!

《麦田上的群鸦》旁边陈列着梵高的另一幅杰作——《暴风雨中的麦田》,它们两几乎作于同一时间,梵高给提奥解释这幅画:“我几乎可以肯定,在这些画中有我无法用言语可以表达的内容,尤其是乡村给我的充满生机和欢愉的感受。”(注2) 在那些日子里,梵高还画了另外一部杰作——《乌云密布的天空下的田野》,它藏于美国卡内基艺术博物馆,我看过原件。 1890年7月10日,就在离开这个世界半个多月前,37岁的梵高写信告诉母亲说:“此刻,我完全沉醉于山脚边广阔的平原与麦田之中,浩瀚如海,一片犁过和播下种子的泥土上呈现出嫩黄色,嫩绿色,嫩紫色——正在开花的马铃薯一畦畦地交织其间,一切均在柔和的蓝,白,粉红,紫色调的天空的怀抱之中。我正处在极其平静的心境之中,处于绘画此景的心境之中。”(
注3 )

在梵高博物馆内,还展出了梵高这期间画出的另外一幅名作——《树根》。梵高自己解释说,他在这类画中要表现的是:“树根盘根错节地拼命地将自己扎根于大地之中,但由于暴风雨,它的一半还是被拔出来了,我想(……)以黑色的、喃喃不平的、长着茎节的树根表达生命的抗争。”(注4
) 以无比坚强的力量表达生命的抗争,这也是《麦田上的群鸦》的主题。尽管被狂风暴雨蹂躏,摧残,但还是“将自己扎根于大地之中”,绝不屈服! 这盎然的生机,令梵高愉悦,也令我愉悦。 这是梵高所想的也是他希望观者所感受到的他的感受,虽然饱经痛苦,“一点也看不到幸福的未来”,但还是“拼命工作”、“努力工作”
,(注5)“全身心地投入我的绘画之中”。(注6)梵高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封信中,一再重复这一点。他说提奥夫妇“你是在荆棘丛中播种。”(注7)梵高自己亦如是。 多年来,一些人解释说,《麦田上的群鸦》这幅画是梵高快要自杀的预兆。梵高博物馆在出版的画册中说,“很可能这种解释并不正确”, 因为“梵高在7月23日写给提奥的最后一封信中还向提奥要了油画颜料。这说明他仍然有完整的创作新的油画的计划。”(注8) 我是在看过暴风雨后的麦田后才确信自己明白了梵高这幅画的意义,并且也深信,那些认为《麦田上的群鸦》表达的是绝望和紊乱的专家们,大概很少有人亲眼看过暴风雨后的麦田。 

那是2013年深秋,我在加拿大西南部的里贾纳( Regina)的斯特拉斯堡圣经营地布道,营地面对着一望无际的麦田。 住下的第一个晚上,夜里刮起了大风,闪电像火蛇一样乱舞,闷雷声声,大雨瓢泼。 第二天早上,我沿着乡间土路散步,眼前的一大片麦田极大地震撼了我,仿佛看到了梵高画笔下的麦田。 风暴它在这里扫倒了一大条麦子,又在那里把麦子一束束地拧弯。于是,麦地里山峦起伏,波涛翻卷,出现了金色的小池塘,又显出了大鸟飞翔的曲线。这一切都带上了金边,每一条金边都在大太阳下闪耀。







这一块,大风居然像窜过两个小胡同一样,中间居然留下一堵墙,就那么一行麦子,笔直地挺立着。被狂风蹂躏的地块,这一块是一个长方形,大风从上面压下来。那一处,环形的四周,不规则地凸凸凹凹,里面的麦子几乎都倒下了,而边上的却顽强地站立着。倒下来的麦子,有的伏在地上,有的弯腰,有的低头,更多的是扬起麦穗,沉甸甸的麦穗金光闪闪。
麦子成熟了,一穗麦子,许多的籽粒,粒粒饱满,麦子粒的几根细毛硬刷刷地竖起来,每一根都带着许多的金光。 一只小蜻蜓,正一再亲吻麦粒。阳光穿透了它的金色翅膀,风儿轻轻地摇动那它翅膀上的金光。 站在麦田里我一再思考,什么是一个成熟的丰盛生命?那就是在经历了苦难之后依然顽强地活着,活出上帝放在他心中的绚丽色彩。 加上一个非常非常有趣的资料。《梵高传》指出,梵高认为“乌鸦是好兆头”(第869页)“在1877年的画田园风光时,梵高曾无不赞许地提到,罗马人相信,如果一只乌鸦‘落到某人头上,这代表着老天的亲睐和祝福。’”(P876)
在《麦田上的群鸦》中,这是一群乌鸦! 2020.8.4,综合几篇旧文和最新资料重写。 附注: 注1,注3,注5,注6,注7《梵高艺术书简》 梵高著,张恒 翟维纳 译,新星出版社2010年出版,第412页,第412页,第410至412页,第417页,第410页 注2,注4,注8,《凡高博物馆的杰作》,梵高博物馆出版,2011年最新修订版本,第105页,第106页,第107页。
梵高画笔下的麦田
1887年


1888年








1889 




18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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