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晚,到了深夜。 我一個人在家。 好靜。 想王維了。想找他的詩集讀一讀。《王維詩選》跟了我五十多年,從中國到美國。我連包它的書皮都沒有換,是灰袋子紙,跟包《南唐二主詞校訂》一樣,當年一起包的。 這本《王維詩選》是任崇善老師給我的,他曾經教語文多年。是1969年吧,我上鳳城一中的第二年,他當時是學校專案組的付組長,我是小將代表。激烈的鬥爭之外,那一天他讓我去他家,他說:“學德,我喜歡你愛看書。這些書給你吧。” 我們的課本中沒有這些書。 任老師給了我李後主詩集,還有王維的,蘇軾的…… 現在想想,也許,任老師給我的還有他的夢想,他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摯愛,也許,還有我青春中他渴望有的一個小小花園。任老師好像是南方人,帶了一個深度眼睛,腰,不太直。 我上樓下樓,在幾個書架上找來找去,還是沒有找到。 有些惆悵。 找出《唐詩三百首》,看那裡選的王維詩吧。 慢慢地讀。
閉上眼睛,細細品味。

( 傳 王維《雪溪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 唐 王維 輞川圖絹本設色日本聖福寺)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 什麼是異鄉?何為佳節?有愛才有家園,不然,咫尺之內就是天涯。愛,始於牽掛,我在乎你,把你放在心上,即使在平常日子裡,我也惦記着你,想你,愛你。 無論在高處,在低處;無論你在眼前,在遠方,我都不能沒有你,不能少了你。 可我兄弟四人如今已經少了兩個,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即使再回故鄉,也聽不到叫我“三弟”的那個聲音,還有“三哥”。從我三四歲起,那聲音我聽了五六十年。如今,再也聽不到了。 “少一人”,又少了一人,但是, 佳節依舊,歲歲年年,年年歲歲。

(傳王維《長江雪霽圖》台北故宮博物館藏)
《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讀着這一首我漸漸老了,是侄兒凱宇吧,那一年我教他背詩,其中就選了這一首。那是七幾年哪,七四?七五。 我那時還是農民。然後大了,然後老了。不過,如今, 如果如今我勸朋友,一定會寫“願君莫採擷,此物最傷心”。 群,校友,家族,同鄉,一次次分裂。最不敢回望的就是當年,當年我們一起看紅花,當年我們走在春風裡。但一切都是當年;如今再也不是當年。甚至以為當年那是一場誤會,一場夢。 讓紅豆留在枝頭吧,讓春風過,春雨也過。 我們, 相忘於朋友圈。不過,既便不再是知心朋友,莫拉黑。偶爾瞧一眼,思念昔日的相思。

(傳 王維《江干雪霽圖》日本私人所藏)
《雜詩》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這一首,也教侄兒背過。 好多年了,我已經不再問故鄉事了。故鄉沒了。父老、鄉親;田園,鄉野全都沒了。劉家大院拆除了,老鄰居死的死,搬家的搬家,菜地里沒了角瓜花,沒了芸豆花。即便有,也沒了當年的種地人,我,我們二小隊的社員。更沒有了當年的汗水和渴望。自留地里的芸豆熟了,摘一筐,和從地挖出的土豆一起燉着吃,媽媽說:“管夠吃。” 也許,那個老房子窗前還有幾株花,牡丹花,是二哥當年種下的。如今,哪怕只剩下一處花怒放,也不見了兩地賞花人,哥哥,和弟弟。也沒有了媽媽,那麼多年,花開的時候,媽媽常常坐在門前招呼老鄰居:“進了看看吧,多好看。” 一行詩歌一行淚嗎?

(大阪市立美術館藏 《伏生授經圖》)
再選幾首吧,讀者自己品味吧,品出你自己的味道。
《鳥鳴澗》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影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終南別業》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漢江臨泛》
楚塞三湘接,荊門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伏生授經圖》局部)
忍不住還問:
山空,空山,王維兄,那一座山在何處?心裡,還是身外,明明在那裡,怎麼就空了? 你獨坐,你自行,聽鳥語,聞水聲,但那風聲雨聲讀書聲呢?那議論天下議論朝政的評議聲呢,都沒了嗎? 大漠孤煙,是否彎曲?長河落日,可曾殘破,還有,陽關,還有酒,還有江水,還有山色?是否依舊“有無中”,什麼是有,有什麼?什麼是無,無什麼? 我想聽你說。我想跟你說。
今天說的太多了,明日如何? 2022.3.4於家中

(《伏生授經圖》局部)

(《伏生授經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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