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毕业那年夏天全家去成都玩,火车到了成都,见站台上一群接站的所谓表哥表姐,才知道成都还有大姑一大家亲戚。大姑是俺爹的堂姐,我爷爷和他哥兄弟两个当年大约还没分家,所以堂兄弟姐妹的排行就是一起的。大姑是长女。 大姑那年夏天正好上哪里走亲戚去了。表哥表姐表嫂姐夫担心我们行李多,就骑了好几辆自行车来,不记得后来怎么安排的 ,最后空下一辆自行车,让我和哥哥姐姐们骑回家。八十年代西安北京成都的很多街道颇相似,树干刷半截白漆的林荫道,路边摆满菜摊的自由市场,我梦游般的在夏天的傍晚,紧张地跟着轻车熟路的哥哥姐姐,穿过成都似曾相识却完全陌生的大街小巷,最后拐进了一个很老式的小院,印象中卧房很小厨房却出奇的大,心下有点奇怪。大厨房里一排泡菜坛子,分别是泡了一天两天或几天的菜,想吃泡了几天的菜就从那个坛子里捞。我生活的环境是大院小家庭,这种融于市井的小院大家庭,相对于大院里嘈杂的筒子楼和隔绝的单元房,充满了一种特有岁月感的人间烟火气,宁静安详。 极会做菜的表嫂早做好了饭,院子当中支起了小桌,上面摆满了菜,落座,满上酒,吃饭。大姑夫好像刚去世不久,大表姐操着很重的成都口音和老爸絮叨着大姑夫最后的日子。亲戚与我十分陌生但对我们全家十分热情。有生之年第一次吃川菜,太太好吃,太太麻嘴,滑溜溜的空心菜和麻辣兔丁都是我第一次吃。麻,居然这样的麻!麻到我鼻涕眼泪口水汹涌,七窍里五窍在冒水,剩下的两只耳朵听人说话似乎也隔着水。我那会儿成都话听得半懂不懂,隐约听说大姑夫最后的日子脾气很大,自己的房间谁都不许进,孙子从门口跑过都会被臭骂云云。饭后几个哥哥姐姐各自回家,大表姐又陪我们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九点多一场雷阵雨,闷热稍缓。大姐说成都的夏天每晚都有雷阵雨。日后几天,果然不虚。 成都和北京西安最大的不同就是茶馆,满街茶馆,摆着竹椅子,似乎永远坐满了人,永远在打纸麻将。成都游,自然武侯祠,草堂,都江堰,青城山,峨嵋山,伏虎寺。。。四川的寺庙园林,不似江南园林,相比陕西山西,相似的阔大方正,但是少些古朴苍茫,多些葱郁温润。和大姑一家短暂的相聚,与我是意外之缘。 隔了半年,大姑在我爹的热情邀请下来我家小住了一阵。大姑温暖健谈,能另俺娘和她说很多心里话,也和好奇的我说了很多过去的生活。 大姑解放前就考取了北京辅仁大学,当时她父亲已经去世,母亲拿不出钱送她去北京读书,随后大弟也考上大学,黄埔毕业当团长的哥哥不肯或者不能资助她。她不甘心,连交了三四年的钱申请保留学籍,虽万般不甘,最后理想还是向生活低了头,结婚生子,在成都当了名小学教员。 解放后三年困难的时候,四川并没有遭灾,可当时的省长李井泉夸海口说四川有粮,慷慨向北京送粮。结果当时成都百姓的口粮每人每月减到十九斤。我父母那时都在北京念书,学生口粮平均每月三十斤,男生多点女生少点,但都不够吃,男生浮肿,女生闭经都很普遍。十九斤,难以想象。大姑四个孩子,正长身体,她每天为了四张嗷嗷待哺的嘴绞尽脑汁,蒸饭是用碗蒸,每个孩子一人一碗,免得争抢。她把家里藏下的金银细软偷偷拿到乡下换粮食,她的妯娌问她怎么敢,因为运动开始,她妯娌早吓得把这些“脏”东西扔了。大姑说她宁可被抓住挨斗也不能看孩子饿成那样。一次街上,孩子们看着卖烧饼的流口水,大姑一咬牙买了四个,一块钱一个。那个时候五块钱大概是一个人近一月的生活费。小儿子的饼还没吃,旁边窜上来一个叫花子一把枪过去,咬一口再吐上口水。儿子哇哇大哭,大姑再咬牙,又花了一块钱买了一个饼。。。“四川死了很多人”,大姑说:“我们四川人真的恨死李井泉了!”我曾在网上搜过这个李大官人的归宿,好像文革一开始就被造反派打死了,仿佛厉鬼索命似的。 说起大姑父,大姑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只是说大姑父最后的几年已经老年痴呆,指着肥皂盒叫茶缸,经常迷路找不回家,但还喜欢往出跑。巷子里有些七八岁的孩子淘气,他就和小孩子打架,顶牛顶墙角,大姑得象领孩子一样把他领回家。提到孩子们,大姑却很有情绪。因为家庭原因时代问题,孩子们都没念成大学,大表姐当年是成都最好中学里最好的学生,却无缘大学,大姑意难平。大表姐知书达理一笔好字,俺妈没少夸过。 十几岁和大姑一别,便无缘再相聚,直至永别。相处虽短,但大姑的宽厚笃定,令我难忘。 以为和大姑一家人的缘分就止于此了,没想到时隔几十年,和大表姐在美国相聚了。大表姐已退休,青梅竹马相濡以沫的丈夫去世对她打击很大,来北美探望女儿时,因我父母在,就专门过来探望。见到我爹,一声舅舅,一个拥抱,一脸泪水。 我和大表姐还是陌生的,周末我开车带她去景点转,我终于有机会听表姐讲故事了。 表姐的爷爷民国的时候留学日本学经济,回国后在国民政府做官,爷爷的哥哥留学法国多年,专攻农业,回国后也在国民政府任职,投身于中国的农业开垦,名头更大些。表姐的父亲,就是前文提到的大姑夫,继承自己伯父的衣钵,在北平念大学学农业。和其他的很多抗日热血青年一样,大姑父没等毕业,就和未婚妻双双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在延安抗大教书。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姑父离开了延安,到了成都,也自然与未婚妻分手了。据说是在四川等待组织召唤,可一直也没有召唤,他就想再回延安,可当时做县长的父亲不许他走,一转眼共产党走出延安走向全中国了。 解放后表姐这留学日本又当过国民党县长的爷爷,先是民主党派的成员,待遇不错。不过大鸣大放的时候多了嘴,被打倒成为反革命右派什么的。虽说如此,老人家运势倒,架势却不倒,一辈子衣冠整洁,风紧扣永远都是扣上的,出门手里提个文明棍,腰杆儿笔直,家里书架上是日文书,整日里读的也是日文书。作为右派和有历史问题的人的子孙,表姐他们兄弟姐妹人前都抬不起头,小小年纪心理上都是拒绝爷爷的,没人去听爷爷讲讲他的故事,更没人和爷爷学学日语。但是有一年,我爹去成都出差,买了些苹果和糖上门。大姑不在家,表姐他们很惊讶,在人人都避他们不及的时候,居然还有个舅舅带着礼物上门。俺爹问“爷爷在吗,去给爷爷拿些糖过去。”表姐的小弟弟大约不到十岁,诧异道:“他是反革命,他还能吃糖?”俺爹估计也无话可说,就自己把糖送到老爷子屋里,顺便唠了唠家常。老爷子虽沦落如此,对中国的政治依然关注,和俺爹的家常居然是讨论中央打倒刘少奇到底是在搞什么。之后,表姐的爷爷十分感激,多年时常提起。表姐他们成人后,把俺爹的这一次顺道造访,居然当作一份恩情,念念不忘。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成都小院子里那一顿热情的晚餐。 大姑夫虽然曾投身抗日运动又在抗大教过书,但离开延安是怎么回事一直说不清。他自幼家境优渥,秉性清高,宁可背负背叛革命的历史包袱,不肯低头求告。他当年的未婚妻解放后在彭德怀的彭办工作,在大姑的催促下,他写信给曾经的未婚妻索要类似革命经历证明的东西,他也收到了回信,但不知为什么,这个骄傲的人却迟迟不肯拿出来交到组织上。再后来彭德怀被打倒,这信就不能往出拿了。有着糊里糊涂历史问题的大姑父,虽然是解放前北平大学(有点没记清)农学专业肄业,解放后却只能在四川一个乡的农科站里呆着,与我大姑常年两地分居聚少离多。他当年对表姐他们说,“你们一定要对你们妈妈好,这个家这么多年全靠她一个人,她太不易。”我以为这个我毫无印象,晚年罹患老年痴呆的大姑夫会是个清高孤傲倔强古板的人,没想到俺妈提到这个大姐夫,未语先笑,对表姐说“你爸爸真的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那年来西安,我们还在筒子楼,他在家里来了两次,说话太逗了,哈哈,真的太逗了。。。” 我忽然觉得他在笑,笑看熙熙攘攘,笑看利来利往。我们都俗了,俗到为他伤怀。 我不知他是个怎样逗的一个人,但就是觉得有些逗,忍不住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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