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末期,美国经济如日中天。当时股市节节高升,直冲云霄,许多电子行业初创公司上市后,雇员一夜致富,很难让人不为之心动。 电子初创公司主要集中在硅谷附近,其它地方也有零落几个。当时我们已经在东部安家,硅谷自然是去不了。正巧猎头公司給我来了电话,有个离家不远的Pre-IPO B2B Startup公司在招人,我就递了简历。Pre-IPO B2B Startup (首次公开募股前电子商务初创公司),这几个词连在一起,在当时别提多热门了。 面试的过程有点小波折。首先是跟部门里的技术人员面试,大家都说同样的技术语言,言笑晏晏,相谈甚欢,一切都很顺利。接着要跟部门总监有个面试,这个面试就是闲聊,是个走过场的形式而已。因为这个部门的技术总监正好不在,于是安排了另一个部门的总监代为面试。那个总监下午才有空,于是我就出去逛了逛街,吃了顿午餐。可是在停车场出了个小车祸,倒车的时候不小心自己撞到柱子上了。虽然没什么大碍,却导致我心神不宁,在接下来的面试中,虽然没有出错,但一直心不在焉。 过了两天,猎头打电话告知我面试反馈,他说部门的技术人员对我投了赞成票,可是那个总监却对我颇有微词,结果是要我跟我们部门的总监再面试一次。 我们部门的总监是个四十左右的白人女子,亲切爽朗,我们聊得颇为投契,主要是因为这次我是很用心地跟她闲聊。即便闲聊,是否用心、认真也是会有很大的区别。猎头很快就打电话给我说:你跟她说了什么?她非常喜欢你。 不久就收到了公司的聘书。公司当时扩充得非常快,几乎每天都有新人,猎头们每帮公司招一个人都会有重金报酬,可他们都选择不要钱而要股票。我的猎头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人小伙,高高的个子,微卷的黑发,他意气风发地对我说:"这绝对值得一赌。" 愿赌服输,谁也无法预测未来,只能抓住现在。在这一场经济泡沫中,多少股票成为废纸,赌输的又何止他们几个。 当时猎头向我描绘了公司的前景。这是一个电子商务公司,和它同类的上市公司的股价多是一百左右,有的直冲三百。公司准备五月上市,估计会以三十左右上市,第一天应该就会过五十,三天内冲到一百不成问题。当时公司给我近万的股份,我的购买价是五毛钱,如果每股过百,那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而且公司还会给雇员追加股份并提供其他优惠计划。 一时间真是前景辉煌,美梦眩目。公司里的人走路都像是在云中飘一般。 入职第一天老员工带我参观公司,印象最深的是公司的厨房,堆满了各式食物,果汁、饮料、矿泉水,糖果、糕点、巧克力,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老员工笑着说:这就是所谓初创公司的样子,这些食物全都是免费的,随便吃。这是我在美国遇到的唯一一家提供免费吃喝的公司。 公司扩充太快,办公室一直不够用,本来公司只有底楼一层,很快在17楼和18楼又占了两层。我们组被安排在18楼角落里的一个大办公室,两边大玻璃窗,一面朝南,楼下是繁华街道,车水马龙,行人如织。一面朝西,黄昏时夕阳如血,晚霞璀璨,景色如画。办公室的边上就是有无数免费食物的厨房。 我们组五个人挤一个大办公室,开始觉得不习惯,渐渐地大家熟悉了,倒是觉得这样聊天方便。组里一个老美,三个中国人,一个台湾人。我们几个中国人都喜欢看中文影视剧,那时有专门的店出租中文影视剧录像带,我们合办了一张卡,大家轮流交换录像带。上班的时候,大家一面吃、一面喝、一面干活、一面聊剧、一面说笑、一面赏景,心旷神怡,笑语连珠。吃喝玩乐干活作梦全凑齐了,日子快活得好似在半空中飘。我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意盈盈,眼睛灼灼发光,天地间被梦想照得亮堂堂的一片。 John作为我们组唯一的老美,最后加入公司,又是第一个离开。虽然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是个60岁左右的美国白人,性格直爽,口无遮拦,喜怒形于色,真性情之人。 John非常喜欢Dolly Parton,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追星追得如此光明磊落、大张旗鼓的同事。他不仅在办公桌上放了许多Dolly 的照片,桌子上方的墙上还挂了一张Dolly 的大画像。Dolly是著名的乡村女歌手,有一付婉转清丽的金嗓子,也有一个宏伟丰满的大胸脯。她的照片挂在办公室正中间,女同事倒没什么,男同事抱怨说,Dolly 那整过的极其夸张、呼之欲出的的胸部,使得他们看了喘不过气来。 John那时形迹匆匆,忙得不可开交,常常很高大上地说一句,我去见我的律师。后来得知他正在和一家公司打官司。那是他工作过的已经上市的互联网公司,前段时间把他解雇了。因为终止雇员关系,他需要立刻套现所有的公司股票,光交税就交了五十万。眼看着这个公司股票一路上扬,他自是损失不小,为此大为不满。 我问他打官司告公司什么?他说是Age Discrimination。这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他这么直爽的人也不愿意多说,我也就没有多问。官司究竟如何,我也不得而知,只是后来再看,他实在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为几个月后,网络经济泡沫破灭,互联网公司股价一落千丈,他在股市高点把股票全部套现,比那些眼看着股票成为废纸的不知幸运多少倍! 我跟John共事得颇为愉快。我们曾经一起出差去见客户。客户看见John这样仪表堂堂的美国人,样子又很资深,自是先与他说话。John就指着我说,She is in charge。因为我们是去解决具体问题,John处处都很配合我。出差了两天,问题都解决了,客户和我们都很高兴,是一次愉快的旅程。 但是John这么真性情的人,免不了有跟同事发脾气的时候。记得有一次是跟一个女秘书。那天大家坐在一起聊天,说到了自己的另一半。John的太太是他小学时期的青梅竹马,他一生就这么一个女人,他正十分幸福地陈述这件事的时候,女秘书突然说,Then you don't know woman at all (你根本不知道女人)。John听了大怒,跟这个秘书大吵一架,而且很长时间对此事耿耿于怀。 而他跟一位工程师的争吵的结果,直接使他丢了这一份工作。 公司里有一名颇受重视的工程师技术组长,他的团队主要负责前台,我们是做后台。刚好他跟John合作一个项目,他抱怨John写的后台程序有问题,John却认为自己没错,那人在挑他的刺,因而就争吵起来。 本来就是工作中常见的小矛盾,不是什么大事。有了矛盾坐下来讨论解决就可,老板召集了双方一起开会。我并没有参加这个会议,后来听说John在会上情绪失控,脱口而出You son of bitch ,还说了不止一次。其实这可能就是他愤怒时的口头禅,但是对方非常生气,确实这样骂人也是不合职业规范。因为那位工程师技术组长是个重要人物,他很生气,后果就很严重,于是John付出了他的代价,他因此被解雇了。 John走了后,我们办公室完全成了中国人的天下。大家上班聊天更是毫无忌惮,趣闻轶事、人生经历、影视剧情,聊得热火朝天。其他组的中国人也会过来聊天,大家经常海阔天空地展望未来,时不时在百万富翁的美梦里幸福地眩晕一番。公司也经常有烧钱行为,比如Happy Hour会给每个员工一张卡去游乐场免费游玩。 四月份的时候,PwC(PricewaterhouseCoopers 普华永道) 发现一些上市公司报账有问题,股市受到影响,开始有些下滑。公司本来都做好了上市的准备工作,于是决定推迟等待更好的时机。谁知这一等却是美梦一场皆成空,望穿股市无归期。经过了夏天的疲滑、秋天的低迷,冬天的股市全面崩盘,一落千丈。 过了新年,各个电子公司开始纷纷裁员。一家同类公司在本地首先打响了裁员的第一枪,兔死狐悲,一时间公司里谣言满天飞,大家纷纷传说各个公司裁员的消息和方式,一点风吹草动,便会挤在一起猜测半天。一张让大家按期归还借阅的书的通知,竟然让大家琢磨出裁员的先兆。
一个星期五,又是发薪日,大家认定公司必然要在这一天裁员。星期四的时候,中国人约了一起在餐馆午餐,大家聚在一起为了梦想破碎而慷慨悲歌一番。不料星期五这一天却平平静静地过去了。然而还没待大家松一口气,裁员行动在星期一开始了。 星期一的早晨,广播里叫一些人去开会,我和其他人焦灼不安地在会议室外面等着。被叫到名字的人一会儿出来了,手里都抱着个盒子。公司裁了一半员工,我们组本来5个人,John先前就被解雇了,另外两个男同事也被裁员了,只剩下我和另一个中国女同事Julie。一些被裁的女员工哭了起来,我们上去拥抱安慰她们,不由得自己也泫然欲泣,一时间悲悲切切,大家心里都是酸楚。男员工们假装潇洒,互相恭喜说碰上大好事了,可以白拿一个月的钱不用干活。其实确实应该恭喜他们,第一次裁员公司还给了大家一个月工资,后面的什么也没有,而且此时找工作也比后来容易得多。 大家送被裁员的同事到外面停车场,寒风凛冽,冷彻入骨。所有被裁的员工必须要在十二点之前离开公司。想到大家曾经一起为了一个梦想日夜苦干,却是这样的一个凄凉的结局,虽然没有裁到自己,我的心里也是戚戚而悲。 公司一下从繁华走向萧瑟,原来占用三层楼层,现在只剩下一个楼层,很多人挤一个大房间工作。公司为了安抚人心,给留下的人加薪加股,可是不安的愁云依然在公司上空飘荡。公司不盈利,虽然不敢再像以前那么烧钱,可是投资商的钱总归会耗完的。有家大公司愿意出10元一股的价格来收购,可是公司的决策人物嫌价低又一次错失良机。没过多久,第二次裁员的消息开始到处传播,大家都开始找工作,我也开始发简历。此时就业市场也是一片萧条,以往我的简历几乎百发百中,这次却是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不冒一下。发了二十多封后,终于有了一个回音。去面试时我认真表现了一番,在一个周五,讲好了价码,我签了聘书。 本来计划周一去辞职,算一下自己还有一天年假没用。星期一我请了假,拉着老公自驾游去了大西洋城逍遥。晚上回家,意外地听到Julie的留言:"影,告诉你一个惊人的消息,公司倒闭了!" 我们都只以为会裁员,没想到公司居然关门倒闭。Julie告诉我,本来有一家投资商答应投钱,公司已经拟好第二批裁员的名单,结果那个投资商的代表在签字前,被一个电话叫回。他们改变注意,不再投钱了。这家投资商已经投入几十亿,也全都打了水漂。我们老板前一天晚上还在拟裁员名单,第二天他自己也没了工作。公司在下午六点关门换锁,我的东西还全是Julie和其它同事帮忙整理装箱。这下我连辞职都省了。 公司倒闭后,员工们在网上建了难民营,互相交流信息。所有的人都去社会安全办公室申请失业救济金,我们可以领取每星期四百左右的失业救济金,最多领半年。蚊子再小也是肉。我也拿了两个星期的救济金,然后就去新工作上班,从云端重新回到结实的大地。曾经的美丽泡沫,曾经的梦想,在一瞬间寂灭,如烟飘逝,无影无踪,连公司本身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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