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无所依 九月 在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他们可以爬着摘棉花、冒雨收麦子,为什么当孩子有出息了,他们却不能安然地度过自己的后半生? 习惯 吃完晚饭,老太太邹林至沿着社区大院快走了4圈。这是4个孩子对她提出的要求,高血脂要通过锻炼和饮食调节,“吃药输液只是治标不治本,你再不听就只能瘫痪了!”走出医院大门时,小女儿曾这样狠狠地叮嘱过她。 回到家已经8点了,邹林至打开电视,看看墙上的钟表,开始揣测,4个孩子此时在干什么呢?大妮又在唠叨孩子吧;小妮要么在跳减肥操,要么在做面膜;大儿是在批改作业还是辅导儿子学习。小儿或许还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吧。这样想着,邹林至握着电话的手又放下了。 邹林至踉踉跄跄地打了水,刷了假牙,洗了脚,看着电视画面不停变换。看看挂钟,近10点了,他们都该忙完了吧。她拿起电话打给大妮:“闺女,干吗呢?”大妮那边窸窸窣窣的一阵杂音:“妈,你有事吗?我正忙着给孩子洗羽绒服,没事我先挂了,回头打给你。”邹林至愣了愣,自己先挂了电话。 把床头柜里的一堆药拿出来,她忽然忘了奥美拉唑一次吃几片,便打电话给大儿子,大儿子说:“妈,您又哪里不舒服了?不是刚体检过吗?除了高血脂,其他各项指标都正常。”邹林至嗫嚅地说:“胃有点不舒服……”“妈,是你太敏感了,成天瞎想这儿有病,那儿有病,没病都被你想出病来了,实在难受就吃药吧,一次一片。”还没等邹林至回应,电话里已是一长串的忙音。 邹林至放下电话,把老伴的照片从饭桌上拿到床头柜上,幽幽地说了句:“你怎么就走在了我前头呢。”随后,她把电视音量开大一格,缩在床上准备睡觉。1.5米宽的床,近70岁的她躺上去,小小的一堆,像一个荒芜的小土丘。 每天早晨把老伴的照片从床头柜拿到客厅餐桌,晚上再从餐桌拿到床头柜,不看电视,但每晚都要开到凌晨,这是邹林至自老伴走后延续至今的习惯。闷了,就跟老伴说说话,就像当年一样,埋怨、指责他两句。当时买电视时,小女儿问她:“又不看电视,买电视干吗?”她说:“这样屋子里有声音啊,就像有人跟我说话一样。”小女儿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虽然养育了4个孩子,到头来连个陪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半夜醒来,邹林至睡不着,就抱着老伴的照片自言自语。有时候她看着邻居家儿孙满堂热热闹闹的景象,也会很自私地想:“当初为啥拼了命也要送娃上学呢?如果他们没读大学,说不定还能有一个留在身边。” 没有爱好、没有朋友、长年的埋头劳作,已大大消减了邹林至的语言功能,消磨掉了她的好奇心。自从老伴去世后,身体一向硬朗的她开始出现各种各样的不适,眼睛干涩、睁不开,胃疼,头晕,高血脂等等。大儿子带着她去省城医院查了个遍,检查结果显示,除了血脂高,其他各项指标都正常。“为什么她感觉这么糟糕呢?”大儿子问医生。医生说:“人老了,身体各个器官开始衰竭,这是事实,但你妈之所以感觉自己有病,是心理出了问题,平时要多陪陪她。” 大儿子把母亲带回自己家。由于住房紧张,邹林至和9岁的孙子住一屋。可住了两夜,孙子就不干了,吵着说:“奶奶半夜老说话,很吓人。”大儿子问母亲晚上跟谁说话呢,邹林至说:“跟孙子啊,我睡不着,就想跟他说说话。” 邹林至只能在客厅睡沙发。每天早早做好早饭,打发儿子儿媳孙子走掉,她一个人围着客厅转,等他们下班。吃完晚饭,儿子辅导孩子写作业,儿媳对着电脑看电影。她坐在沙发上,跑这个屋问喝水吗,跑那个屋问要不要吃水果。没人抬头看她一眼,她局促地坐在沙发上,胸闷脑涨。 不到10天,邹林至就要走,小儿子把她接到上海。小儿媳妇是南方人,吃不惯她做的饭,一副厌恶的表情。还没到一周,夫妻俩就开始当着她的面吵架。邹林至对小儿子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要回去陪你爸。” 一个包袱,几件旧衣裳,邹林至又回到了空荡荡的家。 这个家空了 邹林至和老伴张志全生于20世纪40年代末的山东农村,两人都是文盲,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发誓要把孩子送出农门。相继生下4个孩子后,生活更加困苦。农忙时,两人拼命干农活,争取有个好收成,填饱全家的肚皮;农闲时,张志全到建筑工地做瓦工。即便如此,粮食也不够吃。 孩子们都很争气,学习成绩都很好,这让邹林至夫妇看到了希望。农忙季节无论多忙,他们都不让孩子们插手。“你们的任务就是学习,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这就是对我们最大的报答。”这是邹林至经常挂在嘴边教导孩子的话。 此后,4个孩子牢牢记住了自己的任务:学习。即使天雷滚滚,外面晾着被子,他们也没有去收拾的心思了。大女儿心思缜密,有一次写日记,写到父亲如何辛苦养家,“炙热的太阳下,看着父亲背上晒出来的密密麻麻的血泡,我心里满是内疚。小宇去做家教了,两个小时可以挣30元钱,我也很想去,多少可以减轻父母的负担”。日记被小女儿读给邹林至听。邹林至简直气疯了:“家里缺她吃还是缺她喝了,我们家缺那30元钱吗?如果考不上大学,她一辈子别认我这个妈。”当晚,邹林至把大女儿训哭了,让女儿写下保证书:“绝不出去做家教等兼职,一心一意读书。” 那几年,大儿子读了高中,大女儿和小儿子读了初中,小女儿也上学了,家里花销陡增。为了供孩子读书,张志全到山西煤矿打零工,跟着在上海种植葡萄的表弟走街串巷地卖葡萄。邹林至一个人在家做农活,十几亩的棉花,一茬接着一茬地开,白花花的一大片,怕被人偷,邹林至不分昼夜地摘棉花,腰疼得受不了,就在棉花地里爬着前行。三个大点的孩子强烈要求帮妈妈一把,邹林至一一把孩子训斥回去:“我受再大的累都是为了让你们不再受这样的罪,你们把书读好了,我受苦受累都值得。” 也是在那一年秋收结束,邹林至大病了一场,查不出具体病因,两条腿肿得像木桶,晚上睡觉,床尾要放条高板凳把双腿垫高。4个孩子吓坏了,哭成一片,央求她去大医院检查。邹林至也害怕,也很想抱着孩子们大哭一场,也想释放压抑的感情,但是她挨个抹去孩子的眼泪,对他们说:“都去写作业!”孩子们不敢哭了,看着妈妈拖着两条病腿去做饭。 在别人家孩子都像大人一样替家人分忧时,邹林至家的4个孩子永远都抱着书本啃,早早戴起了眼镜。在村里人看来,“如果他家四个孩子再没出息,就太对不起父母了”。 孩子们都很争气,各类奖状、证书挂满了灰扑扑的墙,这让邹林至夫妇很欣慰。 后来大女儿考上了中专,做了老师;大儿子、小儿子、小女儿都考上了大学,各自定居在北京、上海、济南。孩子一个个离家、成家,连过春节人都凑不齐了。辛苦了大半辈子的邹林至夫妇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也猛然发现:这个家空了。 最大的心愿 孩子们都各忙各的,电话由最初的一周一次,渐渐变为两周一次,甚至不再主动给他们打电话。两个老人撑不住了,挨个打过去,大女儿永远都在做家务,大儿子永远都在辅导孩子做作业,小儿子永远都在回家的地铁上,小女儿忙着约会、美容、健身、谈恋爱。2009年,张志全66岁了,按照当地的风俗,应该在正月初六宴请亲朋,大办一场。4个孩子提前半年就在电话里商量,如何给父亲办一个风风光光的生日宴会。邹林至夫妇提前两个月备肉、杀鸡、准备各种年货,整个院子里挂满了风干的肉和鱼。他们给孙子孙女买了新衣服、准备了红包,买好了新的床单被罩。随着春节一天天临近,两人越发开心。 腊月二十八晚上,大儿子打来电话,说孩子发烧了,不能回来;电话刚挂,小儿子的电话打进来,支支吾吾半天,大致意思是媳妇要准备在职研究生的毕业论文,没时间回来。张志全放下电话,把电话线拔下来,扔出老远,蒙头睡了。 老人憧憬中的儿孙满堂的团圆饭,只剩下大女儿一家和小女儿。张志全喝了好多酒,喝醉后蒙着被子呜呜地哭。这个默不作声、劳累、好强了一辈子的男人,连一句埋怨的话也说不出来。 一年后,张志全在建筑工地给人帮忙时,被一块掉落的石板砸中,当场身亡。孩子们陆续赶来,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尸体。邻居们都扼腕叹息:“张老头辛苦了一辈子,受了那么多罪,孩子们出息了,他一点福也没享到。”邹林至看着披麻戴孝跪在棺材边的儿女,忽然觉得这些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竟是如此陌生。在她记忆里,4个孩子还是儿时的样子,放学回来叽叽喳喳地喊饿。而此时,他们不再喊饿,不再叽叽喳喳,不再是因过年没新衣服而哭泣的孩子。他们离她很远很远了,远到她已经不知道他们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孩子们七手八脚忙完了丧事,一周后便急不可耐地离去。大儿子教高三,“高考好坏影响奖金和职称”。小儿子在合资企业,“回去就要出差”。小女儿更是电话不断,一颗心早就飞走了。邹林至看着孩子们像打仗一样收拾行李,又像风一样离去,悲从中来,号啕大哭。 邹林至原本以为,孩子们会多待一两天,跟她说说话,为她的将来打算打算。她甚至在心里盼望着,有孩子能邀请她去住一段时间。可是,孩子们各自收拾行李,迫不及待地赶往车站,甚至没有一个人回头看看她,给她一个拥抱,哪怕一声嘱咐。 邹林至想起在棉花地里爬着摘棉花的日子,想起老伴一直到死都没能直起来的背……哭得无法停下来。 张志全的理想是“冬天去济南,春天去上海,秋天去北京,夏天我就回来坐在树下看蚂蚁上树。”曾经,累得无法坚持的时候,两人就畅想孩子们都考上大学的情景,可直到去世,他都从未去过北京和上海。两个儿子都说工作忙、住房紧张等等,从未正式邀请父母去看一看他们所在的城市。 邹林至睡了三天三夜,爬起来煮了碗面条,吃着面,眼泪又流了下来。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老伴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不用打针吃药,不需要儿女伺候。如果她病了瘫了,需要人照顾了,又能指望哪个孩子呢? 现在,邹林至每天掰着指头过日子,她明白,养儿防老已经是过去式了,她最大的愿望是也能像老伴一样,突然离世。 摘自《莫愁·智慧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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