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华谈毛泽东和斯大林的关系

关于中国向苏联“一边倒”的问题，我对目前看到的史料有新的解读。总的说来，毛泽东与斯大林的矛盾很深，但是他又不得不依靠斯大林，不倒向苏联，中共就立不住，但是一旦立住脚，就不需要追随苏联了。

现在有材料表明，毛泽东在中共确立最高领导权是经过共产国际的批准，所以很多人都说是斯大林是非常欣赏毛泽东的，是他把毛泽东推上领导岗位的。但我看这个说法是有问题的，毛泽东并不是斯大林选中的人，而是中共自己选中的。

以前中共的领导人都是苏联挑选的，至少是听取苏联意见的。但是长征的时候，中共与共产国际中断了联系。斯大林在那时并不了解毛泽东。

斯大林其实比较熟的中共党员是那些莫斯科派的成员，就是在莫斯科学习过的或工作过的人。但是这些人如王明等人后来斯大林也信不过了。因为他们的老师米夫，在“大清洗”事件的时候，被斯大林镇压了。

共产国际与中共恢复联系以后，毛泽东因为在当时中共领导人群中的声望比较高，已经站住脚了，斯大林不过是承认了既成事实，认可了毛泽东的领导地位，并非斯大林有意的选择。

我们再来看斯、毛两人之间的接触。在这以后发生了几次大事，这些大事的共同点都是中共中央已经做成了决策，最后又被苏联当局给否决了：

（1）西安事变：当时蒋介石受困西安，毛泽东本想杀蒋介石以绝后患，但斯大林当时希望中国堵住日本，免得日本转而攻打苏联。当时希特勒跟日本人说，请日本先打苏联，把苏联打倒后我们再平分全世界。

所以斯大林反对西安事变，说张学良是大汉奸，你中共怎么能与他合作，更不能杀了蒋介石。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其实苏联也起了很大作用。

（2）皖南事变：这次毛泽东下定决心集合全军之力决定跟蒋介石开战，斯大林又以“枪口一致对外”、“统一战线打日本人”的理由否决了毛泽东的决心。

（3）重庆谈判：抗战胜利之后，毛泽东又被斯大林逼着与蒋介石展开和平谈判，毛泽东明知有危险，还是得冒着生命危险去重庆与蒋谈判。这三件事可以说明，斯大林和毛泽东两人的关系其实很紧张，矛盾很大。

一开始，毛泽东并没有想过要依赖苏联，更不可能向苏联“一边倒”。在1944 年的时候，毛泽东原本是要依靠美国人，他对来到延安的美国观察组的谈话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我仔细地从头到尾琢磨了一番毛泽东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谈话是循序渐进的，最初的谈话，毛泽东就讲一件事，“共产党也是中国人”，就这么一个观念。后来美国人就解读他的话，并想毛泽东为什么老是强调这个，最后终于明白毛泽东是要强调是“中国人”。

后来毛泽东跟美国人慢慢熟了，这话就都出来了，例如：苏联根本没那个能力，救不了中国，美国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是共产党的朋友。这都是毛泽东跟美国人说的，他信不过苏联人，想到其实跟美国人合作也不错。特别是对蒋介石身边的特使史迪威很有好感，而史迪威也挺偏向于共产党的。

后来到了1944 年底和1945 年初，形势出现变化，美国还是看重蒋介石，史迪威不久后也被调走，驻华大使也换成赫尔利。赫尔利是坚持反共立场的，又与蒋介石关系密切。

毛泽东一看这情势，觉得美国人靠不住了，随后就在中共七大发表讲话，说其实苏联也是我们的朋友，将来国际主义一定会实现，苏联一定会帮忙我们的，这时是1945年的4月至5月。

毛泽东说“虽然国际援助长期没有到来”，这就是毛泽东话中的怨气，接着又说，但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来到，否则马克思主义就不灵了。就是说你斯大林是马克思主义者，你就得援助中共，因为我也是马克思主义者，这话就是说给斯大林听的。结果斯大林非但没有援助，反而又给毛泽东泼了一盆冷水，就是重庆谈判。

苏联占领东北之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会儿让中共接管政权，一会儿又把他们赶出城，一会儿让中共打蒋军，一会儿又缴械他们的武器，毛泽东就更生气了。

苏军撤退的时候，马歇尔来调停国共内战，毛泽东这时态度又变了，让周恩来赶快见马歇尔，并跟马歇尔说，你的立场是相当公正的，我们愿意服从美国的领导。

马歇尔说，听说毛泽东身体不太好，要去莫斯科疗养。周恩来听完赶忙说，毛泽东要我带话给你，如果他真的有病，也不会去莫斯科，而是要去华盛顿疗养，在那里能学到很多东西。

这表明，毛泽东如果有机会，还是想跟美国人合作。不过，这次毛泽东对于美国的态度就比较带有策略性了，是逼美压蒋，已经不像刚开始这么热诚了。

大家可以看周恩来和马歇尔的谈话记录，在其中可以看出来毛泽东是想靠美国人来压蒋介石的，这是带有很大的策略性的。但是在内战调停失败之后，毛泽东就彻底失望，彻底放弃美国了。

所以中国内战对共产党来说是背水一战，在此时中国共产党既指望不了美国人，也指望不了苏联人。

从整个国共内战来讲，斯大林实际上没给中共太多的援助，比起美国人给国民党的援助，那差远了。苏联的主要目的，是希望中共能控制东北，因为这才与苏联的利益有直接关系，也符合雅尔塔协定。所以，在东北问题上，苏联还是积极帮助中共的。

毛泽东这个人的性格，大家要懂得掌握，他不愿寄人篱下，也不乞求别人，毛泽东是很讲面子的，那个时候毛泽东1946年为什么要打四平保卫战？明知道打不过有装备美式武器的新六军、新一军，毛泽东仍坚持让林彪去打，并跟林彪说我知道打不过，但你必须打，这是要打给莫斯科看的，如果你连一仗都不敢打，莫斯科凭什么援助你。

所以毛泽东说，无论花多大代价，你也一定要打这仗，就像保卫马德里一样保卫四平。其实这就是做给斯大林看的，就是要让他看我毛泽东敢不敢打，值不值得你苏联的援助。后来还是敌不过蒋介石，军队一路向北退，一直到了松花江。东北内战时，苏联帮了不少忙。

但是在1947年，不到一年，形势就变了，主要是军事上的，当然还有如民心等其他因素，但主要仍是毛泽东的军事策略设计得相当好，这一点蒋介石是远远不如他的。所以1947年战况逆转，这一逆转，毛泽东才开始给斯大林写信。

因为从这个时候一直到1949年底，毛泽东认为凭自己打败蒋介石是没问题的，但是有一点，万一美国人出面干涉，他就打不过了。所以毛泽东要取得一个保证，如果美国人援助蒋介石，你苏联人得援助我，这样才能够跟蒋介石继续打下去。所以毛泽东屡次要求去莫斯科，但是斯大林就是不让他来。

后来一直到1948年5月的时候，这时候战争大局的趋势已经看出来了，毛泽东那时相当高兴，并说我现在终于可以去莫斯科了吧。

本来斯大林同意让他来，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这事把毛泽东气坏了。所以一直到这个时候，中、苏两党的领导人还没有通过话，他们对彼此都不了解。

特别是到1949 年初，这时国民党大势已去，想要与共产党和谈。这时蒋介石顶不住了，换李宗仁上台。李宗仁主张邀请美国、法国、英国和苏联出面调停，举行国共和谈。

毛泽东这时当然不愿意，而斯大林那时却有点担心。说你打到黄河美国人没管，打到长江美国人也没管，如果之后打过长江，美国人真管那怎么办？

那时苏联人认为，美国军事干预的可能性是不大了，但是政治干预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斯大林给毛泽东写了封信，内容说你应该和谈，但是只能由我出面来调停，就是怕美国人影响中共。

毛泽东此时回信中口气相当强硬，根本就用不着和谈，解放军一跺脚就过长江了，还谈什么！这完全是国民党欺骗人的计策。他还替斯大林起草了一封给国民政府的回信，说苏联不干预别国内政，不参与调停。

这是我看到的在所有共产党领导人里面，第一次直接顶撞斯大林的信，毛泽东直接写了这封信，而且口气非常强硬地把斯大林给顶了回去。

在这个时候，斯大林和毛泽东这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已经很大了。但从整体利益来说，这两个人谁都离不开谁，斯大林在此时还是不明白毛泽东究竟想干什么。

斯大林的目的很清楚，涉及苏联利益的只有东北地区。大家看斯大林对中国的援助，从方式、内容看，都限制在东北地区，东北要什么，斯大林都给，所以他给林彪、高岗的东西特别多。但是只要出了东北，斯大林就不愿意管。

因为毛泽东原来的设想是在东北组织一个自治政府，其他都归你国民党没关系，我就把热河到外蒙古、内蒙古和东北连成一片，东北达成自治就可以。所以国民党也是没想明白，当时就不应该坚持一定要消灭共产党，结果弄得自己被灭了。

这个时候斯大林对毛泽东说，你也别来莫斯科了，我派个使者过去，之后便派米高扬秘密访问西柏坡。而在毛泽东这一方面，他其实很想依靠苏联，而且只能依靠苏联。

因为他主要担心两点：其一，是希望有苏联作依靠，万一美国人出面干预，能得到莫斯科的帮助和支持。其二，更主要的是，毛泽东担心中共坐不稳这江山，因为共产党还没有经验和能力治理这个国家。

从我看到的文献显示，当时解放军打上海，围堵了很久而不发动进攻。他不是不敢打上海，而是不敢进上海。因为毛泽东三十年在山沟里打转，搞土改分田地那是很有经验，但是进了大城市就没经验了，什么电灯、电话、广告及地下水道等等设施他都不熟悉，也不懂这些东西。

所以毛泽东对苏共代表说，让我进上海可以，你给斯大林打个电报，让他苏联专家来协助管理上海，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将来真的拿下那么大的国家该怎么管理。

共产党这时跟国民党不一样，他们并没有一套能帮忙治理国家的人才，八路军里面管理人才不多，原来留下来的如日本及英美资产阶级的人，毛泽东这时又信不过他们。

所以毛泽东在此时能倚靠的就是苏联了，他这时跟斯大林谈的问题就是希望苏联赶快派专家来，要不然等我们把全国都占完了都不知道该怎么管理，连发工资都不会。

比如陈云在东北时，打下几个大城市后，却不知道工厂工资该怎么发，后来发现在大连造船厂里面，苏联人对于工资的发放有一套八级工资制，陈云知道后便照苏联的方式来办理。

在1949年初的时候，中、苏两国共产党一共谈了八天，中国共产党把所有的计划想法都一股脑地告诉了苏联人，米高扬回去之后跟斯大林报告，斯大林很高兴，同意继续支持中共。

这时斯大林虽然同意援助中共了，但毛泽东还不知道斯大林真正的想法，所以他一直在等斯大林表态，这样他才能在跟苏联合作的问题上，给全党、全国人民做个交代。

这件事一直到了刘少奇访问苏联，才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在同年的6月26日，刘少奇到达莫斯科，随后与斯大林进行了会谈。两人的会谈过程相当顺利，斯大林给刘少奇所有想要的东西，甚至连刘少奇没要的都给。

大家可以从两人在6月27日的会谈记录看出，此时斯大林急于想让中共知道他的立场的心态，连中共没有想到要的东西他都给。

例如占领新疆，原来毛泽东是准备1950 年才进攻新疆，斯大林对刘少奇说，新疆那么大，又资源丰富，你们还不快占领。

刘少奇说，新疆太远，我们没有运输工具的协助，无法迅速占领。斯大林说没问题，我给你们提供汽车和飞机，协助你们占领。

刘少奇又说，但是去新疆的一路这时还有马步芳的骑兵占据着，当年西路军就曾经在马步芳的手下吃过亏。斯大林立刻回答说没问题，我给你派两个团的飞机，炸弹一扔便全散了。

后来中共的一个先遣军进新疆，都坐着苏联的飞机，后续的部队也是坐着苏联的汽车到了哈密之后，再分散占领整个新疆的。

6月28日毛泽东接到刘少奇的电报，相当兴奋，立刻提笔写下《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其中里面的一句话就是“向苏联一面倒”。